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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他一付緊張得很、唯恐她改主意的模樣,王玫禁不住笑了起來,“阿爺,兒只是昨日不曾仔細看過這幅畫,這才想著過來專心欣賞一番而已。放心罷,這幅畫,就掛在阿爺書房裡了,誰也不會拿去。夾纈屏風是兒送給阿爺的禮物,也不必給阿兄。阿兄若是想看畫和屏風,便到阿爺書房裡來就是。”

    “不錯,我也這麼想。”王奇煞有介事地頷首道:“放在他書房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反而干擾他讀書。”

    “……”王玫聽了,心裡暗道:不願割捨也就罷了,阿爺若是真拿出這樣的說法,恐怕連大郎王昉也很難說服罷!

    “說起來,與早先相比,崔子竟的筆法真是越發大氣了。這幅圖,確實妙不可言!”

    王玫瞥了一眼自家阿爺一臉陶醉的模樣,憶及曾經在飲宴上遇到的那群崔四郎腦殘粉,又想起那位眼睛盯住食盒不放、笑得格外慡朗的虬髯大漢,心情依舊頗有些微妙。因她並不似原身那般崇拜崔子竟,也沒有產生偶像形象破裂的失落甚至於失望感。只是有種真人與傳聞完全相反的錯位之感而已。相比想像中那位又憂鬱又深情又出塵的貴公子,她當然覺得對繪畫充滿痴性且豁達好義的崔郎君更親近些。  

    “九娘。”書房外,丹娘輕聲喚道,“別院派車來了。”

    王玫轉過身,微微頷首:“我知道了。”說著,她向王奇行了一禮,道:“阿爺,表姊邀兒去別院陪貴主說說話,兒這便去了。”

    王奇仍沉迷在那幅畫中,隨意地點了點頭:“記得好好謝一謝崔小郎君與崔子竟。畢竟,他的畫已經許久不曾外傳了。”

    “兒明白。”

    翠蓋朱輪車駛進了真定長公主別院中,王玫扶著丹娘的手下了馬車,走向正在二門邊等候的李十三娘:“何須表姊親自來接?隨意派個貼身婢女來引路便可。”她頭戴玉冠,身穿水藍色紗道袍,手執紫檀木拂塵,多了幾分出世的淡然態度。即使是像過去那般談笑,神情亦不似往常那樣隨意,而是略有些淡淡的。

    李十三娘昨日見過她,已經是有些習慣了,笑道:“清淨道長可是阿家親口邀的客人,哪裡能怠慢?”

    聽她喚了自己的法號,王玫便行了個作揖禮:“不敢,不敢。”  

    兩人相視一笑,把著手臂慢步前行。

    “昨日回來後,阿家還特地問阿實、大郎與芝娘,王家的宴會如何,頑得高不高興。三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高興’,還繪聲繪色地說了他們頑的遊戲,將阿家逗得樂不可支。阿家還說,改日專門邀些小娘子、小郎君過來宴飲呢。再過一個來月便到了賞jú的時候,小娘子們便能簪jú、繪jú、賞jú,小郎君們便是詠jú、shejú了。”

    “貴主此舉真是大善。我阿娘也總說,晗娘、昐娘、大郎、二郎都很該多出門走一走。只是,如今那些宴飲,能帶上他們的時候並不多。若是貴主在別院裡定期舉辦他們這個年紀的賞花會,他們也能多見見其他人。”

    “我家芝娘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邀她去頑的帖子倒是每日都不少——不怕與你說,好些個公主、郡主、縣主那頭,我都不願意讓她去。若是撞上了什麼,或聽著了什麼,好端端的豈不是壞了性情?”

    王玫心有戚戚焉,點頭道:“表姊顧慮得是。”便是後世之人看來,唐時不少宗室貴女的所作所為也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何況是像李十三娘這般,出身於向來重視禮法的世族高門的女子?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了那片寬闊的假山群中。循著一條青石板小路前行,順著掩藏在其中的一段石階而上,登到階頂,眼前便赫然是個很是開闊的觀景台。觀景台前頭擺著石桌石凳,桌上還放著下了一半的玉石棋局;後頭則是一座精緻漂亮的八角亭,周圍垂著竹捲簾,半放半落,遮擋住了殘暑的日光。

    “阿家,兒總算不負所托,將清淨道長帶來了。”

    “快進來。”

    裡頭話音未落,就有侍婢伸出纖纖玉手,將竹捲簾託了起來。李十三娘便帶著王玫走進了亭中。

    “見過貴主。”

    “起來,讓我瞧瞧。”

    亭子正中擺著一張短榻,真定長公主正斜倚在隱囊上,手中端了個盛著琥珀色酒液的夜光杯,慢慢地飲了一口,隨手便放在一旁的食案上。見王玫直起身,抬首垂目,她頗感興趣地打量了她幾眼,懶懶地笑道:“坐罷。”

    王玫在她右側的茵褥上坐下,這才注意到,左側的茵褥上,坐著一位正在看著亭外的年輕男子。他不曾戴幞頭,烏亮的黑髮挽成單髻,以一根羊脂白玉簪固定。身上著秘色曲領大袖寬袍,腰間束著白鞓帶。單只看著那寬肩蜂腰的背影,她便覺得此人身形實在是高大挺拔,又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聽十三娘說,你因體弱而入了道門。這道門,當真有養生之術?”真定長公主問。

    王玫立即收回了注意力,謹慎地回道:“家師確實曾傳授貧道養生之道。只是,貧道甫入道門,修行之日尚淺,如今也只是略有所感而已。”養生之術,於眼下的道家而言,有動有靜。因道醫眾多,又包含了醫藥與食療。至于丹藥,她完全不感興趣,青光觀觀主也似乎並沒有煉丹的嗜好。

    “那便是有用了。”真定長公主輕輕勾起嘴唇。

    “兒也覺得似是確實有用,清淨道長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李十三娘笑著接道。

    “這養生之術,都有些什麼?莫非符籙丹藥之類?”真定長公主又問。

    “主要是呼吸吐納之術,另有藥方與食方相佐。”王玫答道,“家師是位道醫,醫術高深,道法也很精湛。她已經年近七十,看起來卻仍像四十許人,體態輕盈康健,也是養生得法的緣故。”她初見青光觀觀主時,以為她與自家母親李氏應是同輩人。只因不注重保養,這才看起來略蒼老一些。只是,後來得知她竟然是崔簡的姑曾祖母,實際年齡也有六十多歲,便覺得養生之術確實頗有效用。高門貴婦們用了無數保養容顏的方法,都只是為了留住青春時光。觀主雖從未刻意追尋過這些,歲月卻待她多有優容,可見其修行之深了。  

    “你師傅的法號是什麼?在哪個道觀里修行?”若是女子,無不對容顏保養感興趣,真定長公主果然起了興致。

    “家師道號青玄子,是青光觀觀主。”王玫回道。

    “青光觀?”真定長公主微微蹙起眉。李十三娘也細細地想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在長安城中,青光觀確實沒什麼名氣。

    “叔母有所不知。”那位背對她們而坐的年輕男子突然插了一句,語中含著笑意。他姿勢優雅地轉過身來,仍是盤腿趺坐,目光不著痕跡地掃了對面一眼,然後便移開了。“這青光觀,本是咱們崔氏的私觀。如今這位觀主青玄子,是阿爺、叔父的小姑姑,也便是我們的姑祖母。”

    王玫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有些震驚地望向了對面的男子——

    便見他生著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熟悉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烏眸仿佛隨時處於游離之中,顯得頗有幾分散漫。鼻樑挺直,唇不薄不豐,正是恰到好處。這般出色的五官配在一處,整張臉孔顯得俊美而又英氣,充滿了生機勃勃,又帶著一種隨性的慵懶優雅之態。  

    時人最喜的便是膚色白皙、貌若好女的美少年,風度翩翩、美髯微飄的美中年,精神抖擻、優雅不減、銀髮銀須的美老年。然而,此人既非膚色蒼白如傅粉,又下頜光潔不曾蓄鬚,反倒是最符合她這般來自後世之人對於美男子的審美。

    在對面的人注意到之前,她便收回了目光,默念著《道德經》,努力促使自己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幾眼,欣賞美色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是出世的女冠,也應懷著審美的心態來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不是麼?

    雖然貴公子變成了糙漢子,糙漢子又突然成了美男子——識得崔子竟崔四郎真實面目的過程竟是如此跌宕起伏,她完全不曾想過。然而,不論是糙漢子也罷,美男子也罷,亦或是貴公子也罷——這人仍然是那位救她於危難之中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能在花圃邊蹲好幾天發呆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看壁畫如痴如醉忘記一切的崔郎君;仍然是那位餓得狠了眼裡只剩下食盒的崔郎君。不是各種傳聞中的存在,而是真真實實的人物。

    紛雜的念頭在她心中盤旋而過,也只是一瞬而已。大約除了崔淵本人之外,連李十三娘都不曾察覺到她那剎那間的失態。至於崔淵,他從未想過,從王玫眼中看到震驚之時,自己竟會如此愉悅——莫非,他明知她不可能向旁人透露他的身份,卻堅持不讓阿實說明,便是為了等著看這一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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