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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勝業坊與東市就隔了一條街,他們來得也早些,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與盧大郎都尚未到達。璃娘取了最好的茶葉茶具過來,王玫與崔簡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崔淵煎茶。今日崔淵穿的是寬袍大袖的交領直裾深衣,一體淡青色,十分素淡。因而煎起茶來袍袖翻飛,卻絲毫不累贅,也顯得格外優雅。
待到茶煎好的時候,王十七娘與盧十一娘正好推門而入。崔淵便與她們又煎了幾盞,白色的浮沫細如新雪,顯得格外漂亮,更襯著外頭的雪景。王十七娘、盧十一娘自是讚不絕口:“果然姊夫才是煎茶第一人,這茶沫也依稀像是畫呢。”
王玫笑而不語。她早便告知崔淵宋時盛行分茶之道,靠著那層白色浮沫寫字繪畫栩栩如生,有“水丹青”之說。又有後世喝咖啡也能在上頭描繪各種有趣的圖案。崔淵聽了,本便酷愛書畫之道的他自是頗為意動,偶爾有空便鑽研起來。不過,煎茶尚是新出現的事物,更別提分茶之道了。他想用煎茶來展現分茶技藝,當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不過,泡茶也給了他新的靈感——不論如何,他的分茶技藝且有得磨練呢。
喝了煎茶之後,眾人才算由內而外徹底回了暖,一起說了些閒話。不多時,掌柜便來報說,有位盧郎君到了,指明見崔四郎君。崔淵向王玫點點頭,牽著崔簡去了旁邊的茶室。王玫知道他必然沒興趣親自煎茶與盧大郎吃,就讓掌柜去招待客人。
盧十一娘卻蹙起眉:“盧郎君?難不成是大兄?他早該與姊夫見面了,我先前勸了很多回,他卻一推再推,直說應該姊夫去見他才是。怎麼如今,卻瞞著我與姊夫來往起來?我才不信姊夫這麼忙,還能顧得上給他去帖子相邀呢。”
王玫也越聽越覺得其中必有緣故,便回道:“想是他覺得此事沒有必要與你說罷。”
盧十一娘難掩氣悶:“嫡親的兄妹,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若是他想說的是趁著四年大考轉遷的事,我的確幫不上忙。但姊夫也尚未出仕呢!郡公才是吏部考功員外郎,又是自家長輩,什麼不能說呢?”
她說到這裡,似是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變。王玫並未接話,王十七娘卻很直接地道:“想來這件事,定是不能與郡公說的罷。又或者,他本來就只想私下找姊夫問一問。十一娘不必擔心,姊夫是什麼人,必不會讓你阿兄說動的。”
盧十一娘聞言,禁不住長嘆:“我是擔心,連姊夫也勸不了他。也不知他到底打什麼主意,話里話外對仲翔也很有幾分不客氣。幸而不曾當面表露出來,沒有失禮。我可不能當他是捨不得我、擔憂於我。”
王玫寬慰她:“待他走了,四郎必會告訴我們他到底為何而來。咱們不如先說說別的?譬如,在西市開一個什麼樣的茶肆?是與東市這間一樣,還是建成別的模樣?”是連鎖店?還是各有各的風格,各有各的定位?她已經思考了一段時間,卻並未打定主意。按理說,應當先做一做市場調研再做決定。不過,問一問好友,也算是徵詢意見了。
在三位好友商量新茶肆之事的時候,崔淵與盧大郎也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因是頭一回正式見面,崔簡向盧大郎行了稽首大禮:“孩兒見過舅父。”被盧大郎叫起之後,他才抬起首,睜著一雙如墨的眸子望著他。盧大郎因是長兄,與幼妹盧十一娘年紀相差將近二十歲,且早已經蓄鬚了,顯得很是老成。看起來,他的眉目也與盧十一娘並不相像,很難讓小傢伙生出多少親近之心來。
更何況,盧大郎見到他這個外甥,似乎也並不覺得激動,或者很好地掩蓋住了,更讓小傢伙覺得不受重視。於是,他默默地挪到自家阿爺身邊,規規矩矩地坐著,心裡卻想著隔壁的母親與小姨母、十七姨母。見都已經見過了,他什麼時候能走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又起動靜
崔簡畢竟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血脈,又是鄭夫人親自教養長大的,禮儀規矩不但毫無錯漏,而且行雲流水頗具風範。盧大郎仔細地打量著他,心裡不論如何挑剔,也不得不承認這孩子不愧是博陵崔氏子。假以時日,必定又是一個優雅瀟灑的崔郎君。
他的目光從崔簡移向了崔淵,父子二人的動作儀態驚人的相似,且似乎周身都洋溢著獨特的親昵之感。一瞬間,他仿佛成了多餘之人。即便他自忖身為盧家子,風度儀態都不可能落在下風,心裡也有些不舒服。這種感覺令盧大郎的雙目不由得動了動:“阿實生得與他娘有幾分相像,只可惜阿爺阿娘都不曾見過這孩子。若是有機會,子竟不妨讓他與十一娘一道回一次范陽,也好認一認母族這邊的親戚。王家確實離得近,也容易來往。但他們家並非他的母族,也不需太過親近。”
他說得如此直白,固然其立場能夠理解,崔淵心裡也自然生出幾分不喜。盧家確實是母族,但若是真正心疼崔簡,盧大郎便不會來了長安半個多月也不提出見一見他了。這次的帖子裡,他也根本就沒有提到崔簡。若不是他將小傢伙帶過來,恐怕他也想不起來還有這個外甥罷。單從此處來看,王家就算不是崔簡真正的母族又如何?那份疼愛之心卻比他們更真切許多,也更值得依靠。
於是,他淡淡地道:“長安與范陽離得太遠,阿實年紀幼小,十一娘也剛出嫁,幾年之內恐怕都不可能去罷。”
盧大郎皺起眉,哪裡聽不出他的疏遠之意,便道:“他先前不過三四歲就跟著你在外遊歷,想來也並非尋常小兒。子竟難不成不想讓他見外祖父?不肯讓他去拜祭外祖母?”
“舅兄多慮了。”崔淵道,接著便讓崔簡退下去,“去隔壁陪你母親。”
崔簡眼睛一亮,向盧大郎行了一禮後,便出去了。他的動作看似平常那般有禮有節,但隱約卻透出絲毫不掩飾的愉悅,仿佛他一直都在等著這句話一般。盧大郎看得氣悶,低聲道:“我盧家的外甥,可不能白白給了王家!”
“舅兄何出此言。”崔淵道,“盧家永遠是阿實的母族,血緣之親是抹不去的。”只是,這母族並非人人都可依靠,亦非人人都需親近罷了。
不待盧大郎再說什麼,他又道:“不知舅兄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如今茶室里只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出得你口,只入我耳。”
盧大郎略作沉吟,低聲道:“聽聞十一娘這樁婚事,是真定長公主一力促成。我們先前只知那王方翼是同安大長公主的嫡孫,日後會成為祁縣王氏的族長,所以才答應下來。不過,來到長安之後,同安大長公主遣人來告訴我,她與這孫兒沒有多少祖孫情誼,必不會讓他成為族長——不知子竟可知此事?又或者,長安城內人盡皆知王方翼母子被逐出同安大長公主的公主府,皇后殿下卻依然做了媒,是否真定長公主或者你們崔家的意思?”
聞言,崔淵似笑非笑:“舅兄莫非覺得,我們崔家故意讓十一娘所嫁非人?十八歲便成為聖人身邊的千牛備身,舅兄以為,誰都能像王方翼那般出色麼?若是你們能在長安城中找出他這個年紀里,官位更高、更受聖人器重的未婚世家子,便讓十一娘與他和離罷。”
盧大郎麵皮漲得通紅:“得聖人器重固然好,但若不能得未來聖人的器重,又有何用?!且你們這麼隨意地結了這樁婚事,豈不是給我們平白無故結了仇?!祁縣王氏若不能成為助力,反倒成為仇敵,這件婚事又有何益?”
崔淵眉頭一動:“按理說,王方翼既然已經是我的連襟、舅兄的妹婿,舅兄不應該站在他的立場為他想一想麼?他生性孝順,夾雜在祖母與母親之間,已經是盡力斡旋了。若是他當真有錯,孝心不足,聖人又怎麼可能會器重他?”說到此,他頓了頓,冷笑起來:“舅兄為何口口聲聲都替同安大長公主說話?那位貴主難不成給你許了什麼好處?”正是該大考遷轉的時候,同安大長公主用更高的職官誘之,將盧大郎誆騙到魏王一派中來,又讓他影響盧十一娘,給王方翼添堵自是再容易不過。原來這回確實並非崔泌的手筆,卻是同安大長公主心中不忿,又生出了挑撥崔家與盧家之間的姻親關係的念頭。只是,她大概從未想過,盧十一娘的性情堅定,又與王方翼情投意合,必不會被盧大郎說動。嘖,這樣耳根子軟的姻親,不要也罷;這樣不分是非的舅父,阿實不要也罷。
盧大郎一怔,低聲道:“在你眼裡,我們盧家便是這般無利不起早麼?這位貴主畢竟是聖人嫡親的姑母,我們一家職低位卑,受了她的打壓也毫無辦法!多考慮一二又有什麼錯?!便是郡公,也不過是區區一個考功員外郎,又哪裡能庇護得住我們?”
崔淵飲了一口茶:“貴主畢竟只是貴主而已,不能隨意干政,又有何懼?況且祁縣王氏也日漸沒落了,便是再如何打壓,有郡公在,也輕易不可能打壓到外官身上。除非舅兄好好的外官不做,想闖進京官這片渾水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