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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敦出身博陵崔氏高門,娶滎陽鄭氏女為妻,膝下有三嫡子一庶子。嫡長子崔澄崔子尚,門蔭出仕,時任戶部郎中,性情端方,略有才具。他娶表妹鄭氏為妻,生有二嫡子一嫡女一庶子。嫡次子崔澹崔子放,因武藝不錯且美姿儀,被聖人提拔為千牛備身(高級禁衛武官)。他娶了徐王之女清平郡主,生有一嫡子一嫡女。庶三子崔游崔子謙,門蔭出仕,外放為畿縣縣令。他娶妻趙郡李氏女,生有一嫡子一嫡女一庶女。嫡幼子便是名動京城的山水畫大家崔淵崔子竟,娶妻范陽盧氏女,生有一嫡子。盧氏女生子時難產,損了身子,及嫡子一歲多便去世了。
這一日下午,守在烏頭門後閽室中的門子照舊迎來送往。家中郎主已是服紫顯宦,大郎君亦是服緋高官,前來投文拜帖的文士、客卿不知凡幾。因鄭夫人管家有方、賞罰分明,他們倒也沒有養成什麼惡習,不管看起來如何落魄的士子投的文書都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也贏得了不錯的名聲。
只是,眼下,門子瞪圓了眼睛看著面前這個身量高挑、衣著尋常的虬髯漢子,不得不張開手將他攔在外頭。“且慢!這是兵部崔尚書府邸!不得亂闖!”
那漢子噗嗤地笑了一聲,有些輕慢地瞟了一眼正門外擺放的戟架。象徵著三品大官的十根長戟威風凜凜地插在上頭,幡旗隨風飛舞。尋常人見了,膽子小的怕是連腿都要軟下去了。但他卻像是見了十根竹竿似的,完全不放在眼裡。
“你可是新來的?”他問道。若是資格老些的門子,哪裡會認不出他來?難道留了幾個月的鬍鬚,果然是有奇效麼?那他該不該轉身便走?
門子略作猶豫,心底擔心自己得罪了貴客而不自知。但仔細一看,眼前這位哪有什麼貴客的樣子?光是臉上那一片絡腮鬍子,就不知道幾個月沒打理了,蓬亂得無法直視,一身牙色圓領袍也落滿了灰塵。於是,他抖了抖膽子:“若持有拜帖,請取出拜帖一示。”
回自己家哪會拿什麼拜帖?漢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道:“阿實,咱們還是走罷,連家門都不讓進了。”
就見那漢子身後轉出個四五歲的小郎君來,俊秀可愛的臉上滿是迷惑:“阿爺,咱們沒走錯地方吧?”他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略有些陳舊的烏頭門,和裡頭修繕一新的正門樓,又抬頭看了一眼自家阿爺,立刻發現了問題的根源:“都是阿爺你的錯!你這付樣子,連祖母都認不出來,下人哪裡會放你進去?”
漢子哈哈大笑起來,揉亂了他的頭髮:“這豈不是說明這法子很有效?”
“阿爺,趕緊去洗個臉把鬍子剃乾淨!”
“阿實,你可是嫌棄你阿爺了?唉,兒不嫌父母醜……”
“這不是小六郎麼?!”正送了幾位客人出門的大管事崔順瞥見這父子二人,老眼發亮,連忙連跑帶走地趕了過來。他看著崔簡,幾乎要老淚縱橫了,抬首又仔細地端詳了那漢子一番,還有些不太敢認:“……四……四郎君?”
“大管事來得正好,把我和阿爺放進去罷!”崔簡見了他便歡喜了幾分,“我想念祖父祖母了,他們可在家裡?”
“郎主還未回來,夫人就在正院裡呢!”崔順抹著眼淚道,忙在前頭引路。又見方才那攔路的門子已經麻溜地滾到一邊去了,笑罵道:“敢將四郎君和小六郎攔在門外,自個兒去領罰!!郎主和夫人不知道已經盼了多久,要是又給四郎君尋得了藉口跑了,又該如何交代?!”
被大管事一言戳穿的崔淵抬了抬眉,牽著兒子繼續往裡走。
得知要回家的時候,崔簡還覺得緊張。如今熟悉景物皆在眼前,他又滿心雀躍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自家阿爺,發現他又不知道神遊到哪個角落去了,他也並不在意。只是,見崔順直接將他們往正院內堂裡帶,他想起昔日祖父的教導,立刻拉住父親,道:“大管事,我們這樣去見祖母實在是太失禮了。不如先讓我們回院子裡換身衣服?”尤其是阿爺的鬍子,必須在見祖母之前便處理乾淨!
崔順回頭笑道:“夫人哪裡會在意這些!真恨不得早一刻見到四郎君和小六郎才好哩!”
崔簡聽了,也頗覺猶豫。讓長輩久等,肯定也是十分失禮之事。橫豎都是失禮,也只能隨阿爺怎麼辦了:“阿爺,先去見祖母要緊,還是換身衣衫要緊?”
“當然是見你祖母要緊。”崔淵回過神,笑道。他還頗帶幾分瀟灑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鬍子:“你阿爺我從未蓄過須,也好教你祖母瞧一瞧,是不是有你祖父當年的樣子。我同你說過罷,當年你祖父去西域,蓄了一把鬍子回來,把全家都嚇了一跳。”
崔簡嘟噥道:“祖父蓄的鬍子,肯定比你好看。”阿爺這滿臉的鬍子,肯定不管誰見了都嚇一跳,還曾經嚇哭過路邊的小兒呢!青龍坊那些百姓,剛開始都當他是凶神惡煞,見了他便瑟瑟發抖。也只有王娘子,好像從來都不覺得奇怪似的。
父子倆剛到了內堂外,得到消息的鄭夫人便已經快步走了出來,眼圈微紅,喜得連聲喚道:“我的兒!!可把祖母想死了!!”眼睛餘光一掃,她倏然停了下來,望著台階底下那個風塵僕僕的虬髯大漢,用軟帕按了按眼角,溫柔地道:“這是哪裡來的軍漢?還不趕緊帶下去安置?”
崔簡正要歡快地撲進祖母的懷裡,聞言硬生生地停下了腳步,道:“祖母,那是阿爺……”原來祖母竟然真的認不出阿爺了,不然又怎麼會是這種反應?
鄭夫人伸手將他攬進懷裡,橫了底下的大漢一眼,笑道:“我哪裡不知道那是你阿爺?他可是我生的,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只是,堂堂博陵崔氏子,竟然如此不修邊幅,真是愧對咱們家的名聲!別說是軍漢了,就算說是綠林強盜也使得!”
崔淵苦笑著跪拜下來,行了稽首大禮:“惹阿娘動怒了,是兒子不孝。”
“我哪裡敢動怒?先前我怒了多少回,你不是照樣我行我素麼?”鄭夫人牽起了乖孫子,瞥了瞥他,轉身往內堂走去。
崔簡偷偷地往後瞧了一眼,崔淵沖他使了個眼色。
父子倆已經相當有默契,他想也沒想,便按著肚皮道:“祖母,我和阿爺一早便往家裡趕,午食都沒來得及吃呢!一路上,阿爺的肚子都響了好多回了,大家都盯著他看。”
“……”崔淵暗暗無奈:他家的兒子也算是很有急智了,只是為何給他額外安排了這麼一出?聽起來他這做阿爺的豈不是更不靠譜了麼?
這一招苦肉計自是使得不錯。鄭夫人聽了,頓時心疼極了:“你阿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將你帶出去!可憐我的兒,祖母天天擔心你不是凍著了就是餓著了!”說著,她又忍不住看向心愛的幼子,嗔道:“還杵在那裡做什麼?趕緊回去洗刷乾淨再來見我。”
“是,阿娘。”崔淵立刻站了起來,大步往後走去。
崔簡看著阿爺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輕輕地拉住祖母的袖子,認真地道:“祖母,將圍牆四周都看好了,一定別讓阿爺悄悄地跑了。”他擔心阿爺將祖母的話記在心裡,乾脆拋下他自己去雲遊。比起在家裡受盡祖父祖母的疼愛,他寧可跟著阿爺風餐露宿。他也仍然記得,阿爺在潼關時就說過,他絕對不會再丟下他。但是,阿爺忘性那麼大,他總擔心他沒過幾天就忘了自己的承諾。
鄭夫人心中酸澀,撫摩著孫子的臉龐:“放心,祖母心裡有數呢!”
因家中人口不少,崔府雖然建得寬敞,但每個院子也都住得滿滿當當。孩童歡笑嬉鬧之聲將家裡襯得熱鬧無比,唯獨四郎崔淵的院落總是格外沉寂。盧氏在時,多少還有些人氣。自從盧氏去世後,小六郎崔簡就被抱到了祖母的正院中撫養,這偌大的院落便因失去了主人而漸漸衰敗起來。
崔淵回到自己的院落“點睛堂”之時,崔順已經吩咐僕婢備好了熱水。因知道這位四郎雲遊四方慣了,不喜下人服侍,便讓那些侍婢退得遠了些。他自己拿著趁手的工具,進去幫他剃鬍子。
“老管事,手不抖麼?”都五六十歲的人了,走起路來也顫顫巍巍,剃鬍子這種事情還是換個人妥當罷?
“給四郎剃鬍子就不抖了。”老管事中氣十足地回應道,眼明手快地下了第一刀。
“……”崔淵只能閉上眼睛,任他動手。
刷刷刷十幾刀下去,那遮住大半張臉的鬍鬚便不見了蹤影。老管事又給他抹了些澡豆,繼續將那些青青黑黑的鬍渣都剃得乾乾淨淨。剃完之後,他很滿意地端詳著這張臉龐:“都說二郎長得像郎主,要我說,四郎更像哩!郎主年輕的時候,走在大街小巷上,附近的小娘子都趕過來看,又是投瓜投果又是投花,足足能拉一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