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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罷。”崔敦心情很是不錯,讓僕從將他得的綾羅綢緞都捧上來,交給鄭氏分配。當今聖人一向大方得很,這些衣料也都是貢上所用,皆甚是名貴。雖然崔府女眷們平常也不缺這些,但畢竟是御賜之物,自是與有榮焉。
崔敦又瞥了三個嫡子一眼,見長子、次子都是一付興高采烈的模樣,只有幼子仍是神遊太虛狀,心裡不禁一嘆。“子尚、子放,若是你們二人上場,十she幾中?子竟又能幾中?”比起旁人家那些被內宅婦人寵壞了的兒子,他至少應該慶幸自家嫡子庶子在品性能力上俱是過得去,不會給家裡招來什麼禍事。只是,人心畢竟總是不足的——他也時常憂心,以長子、次子之能,依然支撐不起偌大的博陵崔氏二房。而能力足夠的幼子,偏又性情狂恣,執拗無比,死活不願意出仕。
“應可she中五六……”崔澄略作思索,回道。他平時練習she箭,十中七八亦是常事。但當著聖人與群臣she箭,心裡卻多少會有些緊張。“如阿爺這般拔得頭籌,卻是很難。”文臣武將一同比she,他沒有十足的信心。
“十中七八。”崔澹很直接地回道,“不過,陪she的都是重臣,我怕是一輩子都進不了she宮。”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身為千牛備身這樣的武官,只有靠積累軍功才能出人頭地,不然只能永遠混跡在千牛衛裡頭。然而,積累軍功倒是說得好聽,戰場上刀劍無眼,說不定剛上去便是馬革裹屍還了。不但母親鄭夫人不會允許,妻子清平郡主也不可能放他出去。
崔敦沉默著又看向了崔淵。他心裡很清楚,長子、次子缺乏歷練,勇氣膽識亦多有不足,全因過得太順遂的緣故。所以,幼子隨心所欲地出門闖蕩,他從來不阻攔。有勇有謀,總比無勇無謀好些。至於能不能用,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中八九。”崔淵低頭看著崔簡,很是隨意地笑道,“說不得還能給阿實贏一匹好馬回來。”崔簡雙眼亮晶晶地望著自家阿爺,毫不懷疑他的許諾一定能夠成真。
崔敦見狀,似笑非笑道:“首先,你得進得去she宮。”不是聖人信重的臣子,哪裡能得侍sheshe位。外州那些從三品的刺史,便是再位高權重,也不及聖人身邊正五品的中書舍人,甚至連從六品的起居郎亦是多有不如。
“……”崔澄、崔澹望了望自家阿爺,又看向幼弟,決定眼觀鼻鼻觀心,裝作什麼也不曾聽見。
崔淵揉了揉崔簡的腦袋,笑而不語。
不多時,鄭夫人與小鄭氏、清平郡主便將那堆綾羅綢緞分配完了。除了自家人之外,公主府那頭當然也得送些貴主喜歡的料子。貴主自是不缺這些,送的只是一片心意罷了。公主府若是得了賞賜,也從來不會忘了她們。有了衣料,做什麼衣服,何時穿,她們心裡也已經有了盤算,於是很快便淺笑著吩咐僕婢帶上新得的衣料告退了。
崔淵將崔簡帶回點睛堂,囑咐他睡下之後,便復又回到正院內堂求見爺娘。
崔敦正在寬衣,聞言一哂,一邊吩咐讓他進來,一邊對鄭夫人道:“今日貴主的賞jú宴,他沒鬧出什麼事罷?”自從回來之後,幼子便安分守己得很,連規矩都重新守起來了,讓深知其本性的他禁不住想瞧一瞧他究竟能忍到什麼時候。而今,可算是盼來了這一天。
鄭夫人自是不知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微笑著回道:“他倒是沒使什麼脾氣,只是讓阿實去評點那些貴女的畫作。讓阿實出足了風頭,也得罪了不少性情高傲的小娘子而已。”她說到此,也只是彎了彎嘴角。自家孫兒自己心疼,那些個掩飾不住不悅的小娘子當然早便已經被她剔除出媳婦候選人之外了。
崔敦眉頭一挑,隱約發覺了些許不對勁:“不過是四郎續弦而已,暗地裡相看幾個也就罷了,怎麼去了那麼些人?”
鄭夫人剛要回答,外頭便傳來崔淵的聲音:“阿爺有所不知,我欲續弦一事已經傳遍了長安城。上回叔母行宴,客人們便攜了近百少女前來赴宴。這一回叔母只邀了三五知交,也帶來了二十來個小娘子,真是令我受寵若驚。”
崔敦披上衣裳,快步走了出去,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可真是聲勢浩大得很。”
“確實浩大得很。”崔淵淺笑著盤腿趺坐下來,“指不定哪一天,那些個御史便抓著這件事不放,給阿爺造出個什麼奇奇怪怪的罪名來,那我可擔當不起。”他含笑望著自家阿爺,竟是格外氣定神閒。
鄭夫人在裡頭聽了,心頭微動:“阿郎,是妾身的不是。”她原想著借那些傳聞逼得王家知難而退,自行與四郎了斷。卻不想王家人淡定得很,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仿佛根本不覺得此事與他們有關一般。結果風聞傳開,反倒是招來了那麼多小娘子,挑也挑不過來。確實是她一時心急,做得差了,連當年四郎初婚時也不曾掀起這般盛況,豈不是故意惹人注目麼?若是真有御史看不過眼,參奏一本位高而驕,恐怕也算得上是有理有據。
崔敦在長榻上坐下來,靠著旁邊的憑几,睨視著底下的幼子:“這麼說,確實是夫人將四郎續弦的消息放出去的?”
鄭夫人仍舊隔著屏風回道:“妾身確實暗示過那些相熟的世交。”
崔敦卻冷哼道:“這件事能傳成這樣,想必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勞。子竟,你怕是也做了不少事罷!”
崔淵卻是一臉無辜:“我還能做些什麼?難不成眼睜睜看著阿娘將婚事定下來不成?自然是攪亂了一池子水了。”他頓了頓,又道:“本以為先前我已經提過,若不能娶心儀之人,便寧可不娶,阿爺阿娘也答應婚事暫緩。但阿娘罔顧我的意願,又是三番四次邀請盧十一娘,又是接了鄭氏表妹二人入府,我便只有多給她找些媳婦人選,讓她好生挑一挑了。以她挑媳婦的眼光,這長安城裡隨便一抓便有一大把。”
鄭夫人聽了,一時竟無言以對。崔敦則氣得笑了:“你不提你那心儀之人是哪家女子,反倒怨你阿娘一門心思給你挑個好媳婦?”
崔淵眼尾一勾,仍是一臉憊懶:“若我那時提了,且不說阿爺阿娘會不會答應,他們家也是不會輕易應下的。自然須得費些心思通好氣方可。”
崔敦冷冷一笑,道:“這世間尚沒有我博陵崔氏配不得的女子。你且說來聽聽!”
崔淵正色回道:“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王玫王九娘。”
聽到“太原王氏”時,崔敦的眉頭便緊緊地擰了起來:“太原王氏一族都不得聖人喜歡,與他們結親有弊無利。何況,他們的四個房頭裡都沒什麼出眾的人才,往後也只會愈發敗落下去而已。若不能守望相助,徒有五姓之名亦是毫無益處。倒不如與裴、杜、韋、楊、蕭結親。”河東裴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皆是五姓七家之外最受推崇的著姓,且朝中人才濟濟。
崔淵挑眉一笑:“阿爺此言差矣。今日那位與三郎同奪shejú魁首的王大郎,性情堅忍,頗類其父,往後的前程也不會比三郎差得太多。至於其父,明年初便要下場考省試,進士及第亦是手到擒來之事。聖人心胸寬廣,若有大才,必定不容埋沒,區區不喜說不得早便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崔敦冷眼瞧著他:“每年省試入第者也有十幾二十人,服緋服紫仕途通達者卻少之又少。是否有大才,你我皆不能斷言,只有聖人方可慧眼識英才。”
崔淵笑著瞥向自家阿爺:“首先,那也得有英才讓聖人看見方可。”
真是睚眥必報,崔敦又氣笑了。不過,這才是他熟悉的幼子。不這麼頂嘴氣上他幾回,父子兩人好像都不習慣似的。
崔淵又自顧自地接道:“而且,如今流言傳得紛紛繁繁,我若當真選了一個家世出眾的世族貴女,豈不是坐實了阿爺位高而驕?博陵崔氏身居《氏族志》第三等,實際上卻仍是天下第一門戶,連續弦都能如此轟轟烈烈,讓聖人作何感想?阿爺低調了那麼多年,難不成也願意因這樁婚事毀去博陵崔氏諸兒孫未來的仕途麼?”
“我們已經足夠顯赫,安平房出了宰相,二房又有阿爺叔父,大房三房亦多有入仕者。服緋服紫者,幾乎濟濟一堂,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也不為過。若是再結一門身居高位又有實權的姻親,是禍非福。太原王氏雖是著姓,宦途卻不顯,在長安城中也沒什麼名望。若是崔王結親,非但流言蜚語消弭於無形,鰥夫與和離之婦皆再醮之姻緣,也能成一場佳話。”
崔敦忍不住又刺了他一句:“你這般推波助瀾,為的便是先以利誘之、再以險挾之,接著許以好前景?我倒是沒想到,你的口才竟也著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