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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七郎將他從懷裡拉出來,笑道:“二郎這些時日又鬧騰了?”
“可不是麼?”崔氏頗有些無奈,“若不是有大郎管束著,連園子裡的池子他也敢跳下去。”
“大郎,書讀得如何?”
“阿爺儘管考問。”
“噢?那明日一早,你到我書房來。”
“晗娘、昐娘,到祖母身邊來。”李氏將兩個小姑娘喚過來,愛憐地揉了揉她們的頭髮。
王九娘見著兄長的血脈,自然也覺得親近,笑道:“晗娘、昐娘若是得了空閒,便儘管來找姑姑頑。”
“阿娘說姑姑要養身子。等姑姑養好了身子,我們再來找姑姑。”昐娘道,笑起來的時候,瞧著也頗像崔氏。
“到時候,我還想聽姑姑說說洛陽的事呢。”晗娘也淺淺笑道。
眼見著家人之間的和樂融融,又不著痕跡地觀察了一番孩子們的面容,王九娘心裡隱隱有些猜測:兄長與她是嫡親的兄妹,父親並沒有旁的庶子庶女。而這四個孩子,似乎也皆是崔氏所出,兄長竟也沒有庶子庶女。難道,家中居然有不納妾的規矩麼?在這個時代,那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端正家風了。
另外,她似乎有個大名?也是,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怎麼會沒有名字,只以排行為名呢?不過,玫?眉?梅?究竟是哪個字來著?
☆、第十五章回家首夜
沒過多久,侍婢們便陸陸續續端上了食案。
時人素喜分食,只在宴飲之時才會偶爾同桌共食,王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氏一邊攬著女兒,一邊摟著孫女,都不願意放手,侍婢們便在她們面前擺了一張格外寬大的食案,上頭放滿了各式菜餚飯食。
每一張食案上都有一盤薄如蟬翼的切鱠(生魚片)、一碟翠綠欲滴的涼拌波稜菜(菠菜)以及一些很難認全的醃菜、肉脯類的佐食涼菜,除此之外,便是各有所好了。譬如,王奇食案上便擺著蒸餅、裂餅、餛飩,另有羊肉羹、蒸鵝肉、葵菜湯;王珂王七郎食案上則是羊肉湯餅、金銀絲粥,煮菘菜、燉鴨肉、炙羊蹄;崔氏食案上偏素淡,一小碗香米粥,菘菜豆腐湯、清蒸雞塊、煮崑崙瓜(茄子);至於李氏前面的食案上便是琳琅滿目,什麼都有了:青精飯、櫻桃畢羅、魚羹、燉雞湯、蒸兔肉、天花畢羅、裂餅、涼拌胡瓜(黃瓜)、炙鵝肉、鴨舌羹、雞絲粥、雞子湯等。
世族大家雖然講究禮節,但因是家人團聚,也便更隨意一些。除了崔氏仍然按規矩跽坐之外,李氏帶著女兒、孫女皆是側坐,而王奇、王珂與大郎王昉、二郎王旼皆是盤腿趺坐。二郎王旼吃著吃著,看著祖母面前的食案眼饞,還蹬蹬蹬地跑過去要櫻桃畢羅吃。
他雖然長得圓圓滾滾,行動卻異常敏捷。服侍他用食的辱媼、侍婢都尚未反應過來,粉雕玉琢的小傢伙便已經撲到了長榻旁邊,睜圓了烏黑的眼睛,指著櫻桃畢羅脆生生地道:“祖母,我要吃這個!”
王珂與崔氏均皺起了眉頭,王旼的辱媼、侍婢則驚了一跳,這才趕忙過去抱他:“二郎君……”他卻不住地掙扎,異常執著地道:“我要吃櫻桃畢羅。”
小傢伙力氣奇大,手腳揮舞來揮舞去,竟從辱媼懷裡掙脫了,又一次撲到王玫王九娘面前:“姑姑,我要吃櫻桃畢羅。”
這一聲“姑姑”,叫得王玫頓時心軟了。在她看來,三歲多的孩子,看著想吃的食物眼饞是常事。於是,她忍不住拿起一塊櫻桃畢羅遞給他。
王旼喜出望外,眼睛都笑眯了,捧起櫻桃畢羅就要啃,冷不防旁邊卻伸出一隻手將畢羅搶了過去。
小傢伙扁了扁嘴,淚眼汪汪地看向搶他的畢羅之人——卻是大郎王昉。
王昉施施然地拿著櫻桃畢羅回到他的食案邊,刻意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這才揚起眉對弟弟道:“還不快回你的食案邊去?不然,夕食你便別吃了。”他作勢要接著拿王旼食案上的菜餚:“你拿走姑姑的夕食,我便拿走你的夕食,這才算公平。”
“那是姑姑給我的。”王旼趕緊回到自己的食案旁坐下,撅起嘴哽咽著回答。
“你不能仗著姑姑心善,便索要她的吃食。平日裡還缺你這點吃食麼?想吃櫻桃畢羅,與阿娘說了,明日一早便能吃上,連一晚上也等不得?”
“那……那我明日一早能吃嗎?”
“不能。你方才犯錯了,必須受懲,明日早上只能喝肉糜粥。”
王旼淚汪汪地又看向父母、祖父母和姑姑,發現大家仍舊在默默地用著夕食,好像根本未曾注意到他被兄長“欺負”,頓時失落極了。但他現在還餓著呢,明天早上又只能喝他不太喜歡的肉糜粥,只能趕緊先填飽了肚子。
王玫夾了一箸切鱠,沾了些碟子邊緣的蔥碎、橙皮絲與蒜泥,放入口中。清甜滑膩,味道很是不錯,比她印象中的生魚片美味多了。她一面品嘗著美食,一面暗暗關注著兩個孩子的互動。旁觀了十歲的侄兒別出心裁教弟弟的全過程之後,她不禁在心中感嘆家裡的好教養。單看孩子們的言語舉止便知,王家雖然重禮節,卻並非一板一眼,而是更自然從容。既不縱容孩子,也不會嚴加教訓。由兄長來教弟弟,也別有一番趣味。而她往後也必須謹記,不能隨意縱著這小侄兒,免得與家裡的教養相衝了。
而後,除了偶爾還記得抽噎兩聲的王旼之外,王家繼續在“食不言”中默默地用完了夕食。直到食案都撤下去了,圓滾滾的王旼才站了起來,有些猶豫地在父母和祖父母之間看了看,果斷地奔向素來和善的祖父尋求安慰。
王奇笑呵呵地將他抱了起來,晗娘與昐娘也挪過去逗弄弟弟。倒是王昉仍然坐在原地,並沒有理會的意思。
王玫瞧瞧大侄兒,又看看旁邊的兄長,覺得這父子倆確實出奇地相像。侄兒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兄長的模樣了——再看笑得合不攏嘴的父親,又覺著這大概便是二十年後兄長的模樣了。
“玫娘在想什麼?一直盯著你阿爺、阿兄瞧。”李氏輕輕地捏了捏女兒依然略帶些病色的臉頰,嘆道,“方才用的夕食也不多,難不成沒有胃口?”
崔氏接道:“許是我記錯了?記得以前九娘甚是愛吃魚。”
“阿嫂居然記得那麼清楚,真是費心了。魚羹確實很好喝,切鱠味道也很不錯。”王玫笑道,“只是我下午墊了兩個胡餅,不覺得餓而已。”
“想吃什麼,就儘管與我說。”崔氏道。
“若想換換口味,也盡可去街上買來。”李氏接著道,又指了指正在撒嬌的王旼,“二郎與你阿爺一樣,最喜東市魏家餅肆,隔上一兩日便想著念著,非要吃他家的吃食不可。到時候,不如你乾脆跟著十五娘,帶著大郎、二郎、晗娘、昐娘去東市走一走。”
“待九娘歇過勁了,我便邀她出門去。”崔氏笑道,“正好也快過端陽了,熱鬧著呢。”
王玫自是答應了,又想起自己在洛陽買的禮物,連忙喚丹娘、青娘趕緊取過來:“回來之前,正好去洛陽南市走了一遭,尋了些有趣的東西,便帶了回來。”說著,她站起來,拿起丹娘捧著的一個長盒子,打開道:“這是一匹夾纈,印的是洛水春景。兒想著或許能做張屏風,好給阿爺擺在書房裡。”
“好!好!”王奇喜得笑眯了眼,展開一瞧,道,“這幅圖的筆法有些眼熟,玫娘眼光很是不錯。”王珂與王昉也湊上來瞧,祖孫三人對著這夾纈沉思了半晌,愈看愈是眼熟。最後還是王珂想了起來:“這不是崔子竟的筆法麼?不過,倒像是早些年的畫,最近兩年在外頭已經瞧不見了。嘖,這夾纈店或許與崔家有些干係,九娘確實買得很妙。”
見他和王昉均是一臉不舍地放開那匹夾纈,王奇更是笑得連鬍子都要翹起來了,王玫不禁失笑:“改日我再去瞧瞧,東市、西市的夾纈店中或許也有呢!”她心裡也默默記下了崔子竟這個名字——唐時赫赫有名的大畫家,她也只記得閻立本、吳道子而已,往後須得多做些功課了。
而後,她又捧了一個精巧的紫檀木盒,送到李氏面前:“這是帶給阿娘的,煙燻色絞纈銀泥帔帛。兒看這絞纈花紋暈染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阿娘喜不喜歡?”
“當然喜歡。”李氏拿出來比了比,眼眶微微發紅,嘆道,“玫娘送什麼,阿娘都喜歡。何況這帔帛式樣確實很不錯,飲宴時正好挽著出去。”
“阿娘喜歡便好。”王九娘又小心地捧出了一個盒子,遞給崔氏,“這是幾隻水晶杯,在胡商鋪子裡瞧見的。阿嫂拿來飲漿水或飲酒,也許別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