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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精舍後,王九娘便在東屋的矮榻上坐下了。因她如今身子尚虛,丹娘、青娘也並不會提醒她必須規規矩矩地跪坐,反而主動地拿了隱囊給她靠著,又在她身前放了個柵足案,擺了些水果、小食供她取用。

    不多時,便聽外頭傳來一陣喧譁聲。

    “許久不見七郎,真是風采依舊。”

    “呵,七郎不是你能叫得的,我與你張五郎從未如此親近過,舅兄當然更不必了。”

    一句話噎死人哪!阿兄威武!王九娘低頭輕輕地笑了起來。

    那張五郎猶豫了一會兒,果斷換了稱呼:“明潤兄若是責怪於我,也是情理之中。放妻緣由我不便細說,九娘與身邊的侍婢都很清楚。”

    王七郎回道:“不錯,其中緣故,我如今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和離便和離罷,九娘在你們張家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當初你阿爺帶著你到我家苦苦相求,許了無數好話,我阿爺阿娘才答應讓九娘下嫁。不然,光憑你們寒素之戶,就算你家阿爺官至禮部侍郎,又如何能娶得我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

    張五郎似是被他這段話激怒了,外間傳來几案翻倒之聲:“口口聲聲太原王氏嫡支嫡女!太原王氏女又如何?!還不是不守婦道!!與外男……”  

    “張五郎,慎言。”王七郎很及時地打斷了他,語氣仍然像平時一樣和緩,“九娘下嫁你家,卻遭受慢待是事實。不必她說什麼,光是你家的僕從連送封急信都需要十幾日這種事,我便能推斷出你們張家的家風如何了。如此下去,張家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罷了,不提其他,且說說和離之事罷。我太原王氏不缺資財,只需將九娘嫁妝帶回即可。不過,你那小妾碧娘,須交給我來處置。”

    “碧娘?”張五郎顯然怔住了,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碧娘已有了身孕……”

    “尚未有嫡子,便先有了婢生子,虧你家阿爺還是禮部侍郎,竟沒教過你如何端正家風麼?”王七郎仍是慢條斯理地道,“且不說其他,那賤婢的身契在我這裡。若你不將她送來,那就算成是逃奴罷,打死不論。”

    “你——”張五郎一時啞口無言。

    王九娘一面聽著,一面心不在焉地想著“太原王氏”這個稱號。就算以她實在沒多少積累的歷史知識,也聽過魏晉隋唐時一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名字。比如魏晉南北朝時,當然以烏衣巷的王謝最有名。其中,“王”就是出過王羲之的琅邪王氏了。而隋唐時更有五姓七家之說,其中——似乎就有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有什麼關係來著?  

    完了,她如今大概是最沒有常識的世家女了,沒有之一。

    ☆、第七章兄妹深談

    太原王氏與琅琊王氏之間有什麼關係,委實是一個相當深奧的命題。

    尤其對於王九娘而言,再苦苦思索,亦找不出答案。她本人對縱橫魏晉隋唐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幾乎一無所知,而前身又從未給她留下半點記憶。於是,思考了一段時間未果之後,她便果斷地將這個深奧的命題拋到了九霄雲外。

    與其耗費時間想什麼世家譜系,不若先仔細打聽清楚自家到底有哪些人。免得回長安與親人相見時,鬧出見面不相識的破綻來。不過,她該向誰打聽?兄長王七郎自然不能提,不但不能提,更不能讓他察覺。至于丹娘與青娘,也不合適。她們是她的貼身侍婢,對前身的性情了如指掌。眼下她的轉變尚可稱為遭逢大變移了性情,但若是連家人都不記得,又該如何解釋?何況,她都已經與兄長兩眼淚汪汪地相認了,如今再裝作失去記憶,已是太遲了。

    想到此處,王九娘有些糾結地放下手中的書卷。

    她此刻正規規矩矩地跪坐在中屋左側的矮榻上,慣用的柵足案放在旁邊,上頭擺了一大碟紅艷艷的櫻桃。而她那位便宜兄長盤腿趺坐於正中的長榻上,手持書卷側靠著憑几,一派閒適之態。按理說,他眼下全無儀態,但偏偏即使是這樣隨意一靠,也仍然姿容優雅、毫無破綻。  

    “怎麼?可是累了?不必坐得那麼端正,隨意一些便是。你身體尚虛,經不得也沒必要守這些虛禮。”王七郎溫和道,隨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果然還是當季的櫻桃味道好。那些為了擺闊早早辦櫻桃宴的,卻因果實酸澀只能沾糖酪吃,真是暴殄天物。”

    王九娘輕輕地捶了捶跪得有些麻木的腿,也學著靠在了憑几上,頓時便覺得舒服多了。不過,她只吃了幾顆櫻桃,便因心事重重沒了胃口。

    王七郎突然放下書,拍了拍掌。

    他那名喚趙九的貼身侍從立即從精舍外走了進來:“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去清雲觀將我的琴取來。”王七郎道,對著妹妹笑了,“九娘,轉眼你離開長安已經三載,也許久未聽阿兄撫琴了。今日阿兄便為你撫上一曲,也教你聽聽阿兄的琴藝是否有長進。”

    “確實許久未曾聽到阿兄的琴音了,甚是懷念。”王九娘只能如此回答,心中卻是苦笑連連:她哪裡懂得欣賞什麼琴藝?

    自從不費吹灰之力便收拾了張五郎之後,她這位兄長的心情便越發好了。心情好,容光煥發,即使有些過於隨意的本性逐漸暴露,也絲毫不損他格外出眾的氣度。也因此,他時不時地便會給她帶來一些嚴峻的考驗。  

    譬如,最近他在清雲觀結識了幾位前來投宿的士子,頗覺投契。於是,每日都抽出半天時間,與這群新認識的友人飲酒談笑、遊覽附近的山川古蹟。幾天下來,這些人吟詩作對、寫賦撰文唱和,竟很是有所收穫,光是文卷便記了足足十幾卷。這等值得自豪的風雅美事,他自是不會忘記妹妹,親手抄了一份,送了過來讓她好生賞鑒。

    王九娘硬著頭皮展開那些文卷,細細品讀了一番。詩還好說,一句一句對仗工整,短短几十字也容易理解。那些幾百字的長賦,依舊沒有標點符號,文辭再華麗,她也覺得實在無法讀懂。

    所幸王七郎並未追著妹妹問感想,不然,有些悲催地覺得自己成了半個文盲的王九娘,說不定見了他便要繞道而行了。

    趙九很快就取來了王七郎慣用的九霄環佩七弦琴。不多時,精舍內便響起了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王九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櫻桃酪漿。琴音比她想像中更加舒緩,流露出的安撫之意也讓她焦躁的心情略有些緩解。打聽家中之事確實很重要,但也不能因為心急而露出了什麼行跡。兄長、丹娘、青娘都可排除在外,春娘與夏娘兩個小丫頭說不定能給她一些啟示。再不濟,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既然想開了,她臉上的神色也便鬆快了許多。又給她倒滿一杯櫻桃酪漿的丹娘覷著她的神情,悄悄地鬆了口氣。  

    一曲畢,王七郎笑道:“九娘覺得如何?”

    “阿兄的琴藝越發精進了。”王九娘真心實意地道,“原本心中有些鬱結,聽了阿兄這一曲後,頓覺胸臆間開闊許多。”她於樂理也並不太通,但音樂本便是直撼人心的藝術,單只情感動人這一點,便足以評判高下了。

    “比起過去,你確實豁達了許多。”王七郎不禁滿意地頷首,“如此甚好,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放心,就算你仍然念著那張五郎,在阿兄面前居然也是一付神思不屬的模樣,阿兄也不會多說什麼。權當作沒看見罷,不為難他了。”

    這個誤會簡直太離譜了!

    王九娘趕緊搖首:“阿兄不提起張五郎,我都快將他忘了。”

    王七郎挑了挑眉,顯然並不相信。

    王九娘想了想,低聲道:“阿兄,我只是……想阿爺阿娘,想回長安了。”

    王七郎怔了怔,恍然安慰道:“是阿兄不對,竟未發現你是思念阿爺阿娘了。”  

    王九娘略作猶豫,又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阿兄,我歸宗回家,可會讓阿爺阿娘為難?”

    王七郎鎖緊了眉頭:“九娘,你怎會冒出這樣的念頭?難不成是誰在你面前嚼了什麼舌頭?”他的聲音雖然溫和,但目光卻銳利之極,掃過精舍內的幾個侍婢時,她們的臉色都微微一變,立即跪了下來。

    “與她們無關。”王九娘道,吩咐丹娘、青娘帶著兩個小丫頭先退下去。“阿兄,此番和離之事,都是我太過大意了。不論如何,和離到底於名聲有損,我倒是無妨,只怕給阿爺阿娘還有阿兄你臉上抹黑了。”

    王七郎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傻丫頭。如今哪有多少人會在意這些。和離再嫁者比比皆是,天家公主連三嫁、四嫁都有過呢。”說到此處,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皺眉道:“當初……便不應該送你回晉陽休養,短短一年就養得呆了。別聽他們說什麼太原王氏女頗重貞節,矢志守貞不再嫁者大有人在——阿爺阿娘只得你一個女兒,我也只得你一個妹妹,我們都只願你過得好便心中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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