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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玫勉強喝下了那碗粟米粥,便道:“已經吃不下了。”想了想,她突然又道:“我有些想阿娘阿爺了,不如今日便家去罷。待到過了重陽再回來。”其實,她在家中過了中秋才回道觀,如今滿打滿算也才待了十來天而已。原本想著重陽前兩日再歸家,如今卻再也呆不住了。她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昨日某人說,再來拜訪的時候希望聽到她對這幅畫的見解——這不就意味著,他隨時都會過來索要答覆麼?
若是她能像前世那般乾脆利落,他索要答覆那便給他答覆便是,又有何懼?只是,她如今腦中紛亂無比,根本想不出答案。其實,想不出答案又何嘗不是一種答案呢?至少意味著,她也確實已經動心了。
既然無法給答覆,自然只能選擇避開了。若是避回家去,他總不會追上門來罷。至於到底能避多久,也只能順其自然了。只期望在這段時日裡,她能將這份感情理得清楚些,既不辜負自己,也不敷衍他。
丹娘一怔,道:“那奴這便去山門外頭看看,是否有眼熟的部曲大兄在附近。請他們回宣平坊稟報一聲,遣輛馬車過來接九娘。”
“去罷。”王玫頷首。王珂曾經提過,元十九似乎知道了她身在青光觀之事,時不時地便坐著牛車過來監視。這種類似於跟蹤狂的行為再度出現,也讓她不寒而慄。不過,因兄長特地安排了十來名部曲住在青龍坊中護衛她,兼隨時向家裡通報消息的緣故,她也漸漸地安下心來,不再去想此事了。幸好那人渣也不是天天都過來盯著,她偶爾也能有喘息的機會,走出山門四處散一散。昨日與崔簡外出時便正趕上了這樣的時候。
趁著丹娘出去,王玫便簡單收拾了行李。昨日那幅畫她早便捲起來收進了那個淺碧色帙袋中。看見它時,她拿起來左思右想了一番——將它留在寮舍內實在無法放心,若是有人瞧見了便是妥妥的私相授受了;但若是將它帶回家去,也只能找個妥當的地方暫時藏起來了。於是,她將帙袋放在箱籠的最底下,又將其餘三幅畫也收起來,擋在上頭權當遮掩。
如此忙碌了一番後,她又去了觀主的靜室,稟報她將家去之事。
觀主淡淡地瞧了她一眼,一雙幽深的眼眸仿佛洞若觀火:“去罷,多待些時日亦無妨。”說話時,她的聲音也仿佛柔和了幾分。
王玫已經不敢再多想下去——否則她怎會覺得一貫淡然的觀主眼中竟也含著一分戲謔的笑意?“下回施藥看診之日正好在重陽之後,弟子定會趕回來幫忙。”
“橫豎你也只能抄抄方子。”
“便是只能幫著師姐們抄抄方子也是好的。更何況,弟子已經能認出幾十味藥了。”
觀主彎了彎嘴角:“幾十味藥……好罷,待你能將常用之藥認全,便讓你去抓藥。”
“多謝觀主。”王玫躬身行禮道,“弟子在家中時,也一定會仔細研讀《神農本糙經》。”《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難經》這樣的醫書,她看得雲裡霧裡,完全不懂。倒是覺得專門述說糙藥的《神農本糙經》很是有意思。她自知資質興趣皆有限,能從養生之術延伸到抓藥識藥便已經很不容易了。
宣平坊王宅外院,王珂的書房內。
紅泥小火爐中燃著上好的銀霜炭,烘著爐上的一壺清酒。翻滾沸騰的酒發出輕輕的咕咚咕咚之聲,淡淡的酒味在房內漫溢開來。
王珂手執翠竹酒提,舀了一提酒,緩緩倒入酒杯中,朝對面斜倚在憑几上的男子道:“嘗嘗我自釀的櫻桃酒,也不知這一壺能飲盡否?”臨到待客之時,他才想起三個月前自釀了幾酒瓮櫻桃酒,自個兒還不曾開封品嘗過,也不知味道如何。但光是看著那用酒床過濾出的微紅清亮的酒液,便覺得至少品相上還算是不錯了。
那年輕男子端起酒杯,一口飲下,眼尾微挑,笑道:“不愧是明潤兄,這櫻桃酒煮出來之後,滋味竟也不錯。不如下一壺慢火微燒如何?燒酒不會變味,滋味應當更上一籌。”煮酒確實風雅,但許多酒卻經不得煮,味道變異得有些離譜了。燒酒才能保證酒的風味,也適合在秋冬時飲用。
“也好。”王珂也自飲了一杯,眯起眼,“確實味道不錯,總算是不曾暴殄天物。”櫻桃可不比得其他果品,拿來做酒也只有他家園子中產櫻桃才耗費得起。“下回試試自釀葡萄酒。若是能做出琥珀酒,便再邀你過來品嘗。”
“即便不是琥珀酒,明潤兄也儘管邀我來罷。”年輕男子笑道,“我這一陣也正在釀桂花酒。不過,我性子急,大概等不得兩三個月後再開瓮了。即便是濁酒,屆時也請明潤兄賞光。”
“嘖,上好的桂花酒可是能掛壁的,你也別太心急了。”王珂道。
“那便留一半、飲一半罷。”
兩人頗有幾分懶散地對坐飲酒,並不覺得沉默尷尬,偶爾想到什麼,才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話,倒也頗為愜意。
不多時,書房外忽地傳來腳步聲。
屋內二人均聽出了那熟悉的腳步聲所屬何人,神色都微微一動,直起了身,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然後朝門邊望去。
外頭的人輕輕扣了扣門,而後便有些匆匆地推門而入,口中道:“阿兄……”她走了兩步,聞見淡淡的酒味,抬首望去,竟不由得猛然呆住了。
王珂對面盤腿趺坐著的人向著她淺淺一笑,一雙桃花眼中光芒大盛,俊美的容顏一時間竟令人無法直視。
他怎麼會在此處?!王玫心中震驚無比,已經忘了控制自己驚愕的表情:她匆匆忙忙地家來,想要躲開的不就是他麼?!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何竟然會在她以為絕對安全的家中遇見他?這不是適得其反,活生生地送上門了麼?!
“怎麼?”王珂掃了崔淵一眼,心裡猜測著這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同時卻忍不住覺得妹妹此刻的神情——實在是可愛至極。
“沒……沒什麼,不打擾阿兄待客了。”王玫這才回過神來,果斷地轉身便走,順帶將門也合上。而後,她立在門前,咬牙想著:某人實在是太狡猾了!居然從阿兄那裡下手,直接登堂入室了!往後她還能躲到何處去?自己那幢宅子?不,她從未去那裡住過,這樣一來,不免太明顯了些。
書房裡,崔淵想到王玫剛才的神色,禁不住愉快地笑了起來:他就知道,她一定會匆匆逃回家來。只不過,連他也未曾想到,竟然會在今日接到未來舅兄臨時送來的帖子;更不曾想到,她竟然甫回來,便過來找未來舅兄了。他原本並沒有打算今日便與她見面,不過,能得見她這番模樣,也算是意外收穫了。
王珂瞥了瞥他,笑了一聲:“子竟莫非做下了什麼事?”
崔淵略作思索,坦率地答道:“不過是表明了心意罷了。”
王珂動作頓時一滯,見他一付理所當然的模樣,只能無奈道:“你小心些,別嚇著九娘。”
他這般平和的反應,也在崔淵的意料之外。但對於這位未來舅兄,他仍然保持著謹慎:“明潤兄放心,我一定恪守禮儀,不會唐突於她,亦不會逼迫於她。而且,不論她給出什麼答覆,我也都不會放棄。”
王珂聽了,嘴角勾了勾。他不由得想到,或許固執的妹妹就需要這樣一個直率坦誠的人來打動她。不過,他其實也依舊很難確定,眼前的崔子竟於九娘而言,是否是最合適的人。畢竟,博陵崔氏二房嫡支與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權勢實在差得太遠了。
卻說王玫出了外院,便有些心神不寧地向著母親李氏的正院內堂而去。丹娘隨在她身後,突然低聲道:“九娘……雖說奴說這種話有些逾越了,不過,若是九娘與崔郎君彼此有意,索性答應了這樁婚事便是,又有什麼值得憂愁煩惱的?九娘如今是女冠,但還俗返家也容易得很。太原王氏與博陵崔氏,門第名望上也相差無幾。”
王玫怔了怔,挑眉苦笑起來:“丹娘,你怎麼會覺得,我對……我對他有意?”
“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坦坦蕩蕩地望著他?而是一直躲避著他?若是無意,九娘為何不能像對鍾十五郎那般客客氣氣,不願煩勞他?”
“那是因為他生得太好了,我總是望著他才有些無禮罷。”王玫努力地找出藉口來反駁,“而且,我欠他的人情已經太多了。就算一時想還也還不過來,索性便破罐子破摔了。”
“九娘喜歡崔小郎君,也容易讓人誤會。”丹娘接著道,“奴覺得,娘子、七郎、崔娘子早便已經生出了疑惑。而且,九娘與崔小郎君,如今相處起來也越發像是嫡親的母子了。若九娘當真成了阿實的娘,豈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