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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王玫並未過多關注那座精舍中發生的事。只是過了幾日後,執事道士又提起讓崔簡搬回去之事,母子倆都委婉拒絕了。待他們一行人做完道場,便回到了山居別院。此時已經將近八月,時入仲秋,暑氣消解,秋寒漸起。真定長公主、鄭夫人便帶著晚輩們回到了長安。她們並沒有去別院,而是徑直回了勝業坊崔府、公主府。
☆、第一百五十三章家人再聚
車馬如龍,徐徐駛入勝業坊崔府中,至內門前緩緩停了下來。崔淵領著幾個侄兒守候多時,上前一步,溫聲道:“孩兒恭迎阿娘家來。不知阿娘這一路可平順?”鄭夫人扶著侍婢下了車,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捨得離開那《蘭亭序》半步了。我還道,不到你府試的時候便見不著你呢。”
“孩兒一向沉迷書道,阿娘應該早已經習慣了才是。”崔淵如此接道。
王玫又替他描補了一句:“四郎便是沉迷書道,也日日念著阿娘與叔母。有兒替他盡孝,他才能放心呢。”說著,她不免橫了崔淵一眼,讓他順著說幾句話,別隨意就給她拆台。雖說某人的性情崔家人無所不知,但不過是說幾句軟話而已,能教長輩們心中愉悅些,又何樂而不為呢?
崔淵微微一笑,從善如流:“還是九娘了解我。”
“罷了罷了,我還不知道你的性子麼?好不容易來迎我們一回,怕是心裡卻掛念著那些個摹本,恨不得立刻便回你的院子裡去罷。”鄭夫人笑了起來。她也難得見幼子這般軟和,大部分時候他都太過隨性了,連裝上一裝也是不願的。“橫豎也都累了,你們不必陪我回內堂,直接回院子歇息便是。”
“有孫兒們奉著祖母回內堂便夠了。”崔篤、崔敏、崔慎三人很知機地接道。
鄭夫人微微頷首,漫步行得遠了。小鄭氏、清平郡主、崔淵、王玫都對著她的背影行禮,接著各自暫別,便牽著孩子們回了自家院子。
因多日不見,崔淵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遲遲不願意移開,仿佛怎麼瞧也瞧不夠似的。此時此刻,恐怕無論任何名家真跡,都無法將他的心神引開。連他自己心中都有些意外,似乎一直沉浸在書法之中的他轉瞬間就隱沒了一般。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位疼愛妻兒的尋常男子,只是一個相思心動之人。
不過望了幾眼,他便道:“不是去山居別院消夏度日?怎麼看著你卻似是清瘦了不少?可是因茶園之事累著了?或是做道場的時候,用素齋不習慣?阿實倒是不曾瘦,好像也長高了一些。”
“許是每日動得多了些罷。”王玫聞言撫了撫臉龐,“血氣也足了不少,上山下山竟也不覺得疲累了,很有些健步如飛的意思呢。”她每天光是晨昏定省,便需在別院中上坡下坡走動,比平常鍛鍊得更多。
崔簡則比了比自己的頭頂與阿爺的差距,失落地道:“阿爺定是看錯了,我明明不曾長高。”
“還沒到時候呢。”王玫安慰他道,“待你到了十一二歲,恐怕晚上都能聽見骨頭拔節的聲響。如同竹子一般,不聲不響就長得高了。瞧你三阿兄,可不是半個月不見,就長了一截麼?”三郎崔慎便剛到了抽條的時候,雖然瘦得像柳條兒一般,但時時刻刻都精神得很。
“真的麼?母親讓我多喝牛辱、羊辱,往後是不是長得更高?”
“當然。不過,光長得高可不夠,還須得生得壯實些——就如你阿爺那般。”所謂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才是好身材。此時人們都崇文尚武,便是世家子,也並非一味追求膚白消瘦、羸弱不堪的審美標準。當然,太過壯實了便像個粗漢蠻夷,也是不美。
崔淵聽了,勾了勾嘴角:“二郎、晗娘、昐娘都家去了?”
“阿爺、阿娘、阿嫂已經許久不見他們了,一定十分想念。我便想著,讓他們在家中歇息些時日也好。二郎的功課也暫時免了,就當給他放幾天假罷,過些日子再讓他補回來便是。”王玫回道。路過宣平坊時,她便命人將侄兒侄女們送了回去。而且,她也想再尋個合適的日子,回娘家探一探親。
“你們一路可順利?累是不累?”
“順利得很。累倒是不累,只是在車中待得太久,渾身有些酸痛罷了。”
“我寫了好些封信與阿爺,阿爺怎麼就回了三封信?”
“事多,有些忙碌。且我更想聽你們說,而非看信。偶遇藥王的事,看起來便頗為傳奇。阿實,你覺得藥王如何?與你先前所想的那些隱世前輩高人有何區別?”
“一點也不像那種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也不像寺觀里的老和尚、老道士,更像是普普通通的老翁。不過,聽藥王說起話來,卻覺得很有見地。總覺得,能從他的每個字里都琢磨出一些不同來。若不是我對醫藥之道確實沒有興趣,便是藥王不想收我,我也會千方百計拜他為師。”
如此絮絮地說了好些話,既平淡又溫馨。到得點睛堂時,崔淵已經大致將母子倆所遇見的那些事都聽了一遍。盧傅母、丹娘也時不時在後頭補充幾句,隔閡似乎也已經消解了不少。他便吩咐眾人去準備夕食、洗浴等,而後將王玫、崔簡都帶進了書房。
書房中掛滿了他寫的《蘭亭序》摹本。若不是摹本實在太多,於書道上並無多少積累的王玫、崔簡恐怕都分辨不出真假來。崔淵帶著他們評點了一番自己這些摹本的好壞,便笑道:“十分神韻難得,除非王右軍再世,否則恐怕誰都寫不出來。不過,如今有了八分神韻,也不枉我廢寢忘食參詳那麼多日了。”雖說離他所想的九分神韻尚差了一線,但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他並不著急。而且,聖人拿到他的摹本後,已經龍心大悅很是高興了。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他比歐陽詢、褚遂良等人更勝一籌,不過是沾了能夠連日琢磨體悟的光罷了。
“的確寫得極好。”王玫認真端詳著每一幅字,依稀仿佛確實能從那些字中看出些許神韻來。崔簡則忍不住開始磨墨,照著自家阿爺的摹本勾畫幾筆。他修習書法時日尚淺,臨摹了幾個字之後,連自個兒都看不下去了,忙又換了紙重寫。
崔淵含笑指點了他幾句,便又對王玫道:“除了《蘭亭序》,我們還見識了不少珍藏的名家真跡,也算是意外收穫了。”魏王的收藏自不必說,太子雖不好此道但給他獻上真跡的人也很是不少。杜荷拿出了萊國公府的家傳名家法帖,崔泌崔泳兄弟倆也求來了安平房不少稀有真跡。此事漸漸傳開之後,陸陸續續有不少高門世家都產生了興趣——誰不想在聖人面前搏一搏存在感,得幾句誇讚呢?如大房崔渲,不但送來了真跡,還毛遂自薦;又如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趙郡李氏、隴西李氏、京兆杜氏、京兆韋氏、弘農楊氏、蘭陵蕭氏、河東裴氏等,無不踴躍襄助。連岳父王奇都從書房裡翻出了不少名家法帖,一股腦地給他送了過去。他也不想讓大舅兄錯過這等盛事,自己先抄了一份摹本給他送去參詳。
“參與此事的人越來越多,想來也容易選出好摹本罷。”王玫垂目想了想,“不過,若只能靠諸位臨摹成卷,畢竟太累了。而且,恐怕在省試之前,也臨摹不出多少份來。四郎記得我曾提過的雕版印刷麼?不若選出最有神韻的摹本,令最好的工匠做成雕版,便可印刷無數次了。將那些摹本裝訂成折頁冊子,如同佛經那般,也更便於觀看。”她一邊說,一邊勾畫經折裝的示意圖。
崔淵敏銳地意識到,此舉不但可推廣法帖,還可印刷書畫,使更多寒門士子獲益。想到此,他忽然道:“世家之積累,通常須得數百年、上千年之功。家風為一,財富為一,人脈為一,名望為一,書卷為一。紛亂遷徙之時,寧舍錢財田地,也不可舍書卷,可見書卷傳承之重要。若有印刷之法,書卷便不再那般珍稀,寒門與世家之差也將愈來愈小。說不得延綿三代、四代,便可稱世家了。”他從王玫那裡得知了歷史的走向,知道世家必將衰亡。然而,身為五姓七家的博陵崔氏子,他卻並不覺得悲哀鬱憤。仔細想想,世家又何曾興盛過多久?秦漢崛起,魏晉巔峰,而後又日漸衰落。開貢舉之試,提拔寒門,修《氏族志》,便足可見聖人待世家的態度了。
“世代公卿,世享膏粱,卻並非世出人材。”王玫輕聲道,“且世家勢大,皇權便勢小。以貢舉之試,得天下英才盡忠竭力,才是聖人所願。至於出身世家或寒門,在聖人看來,都沒有差別。唯一的差別,只是是否為他所用而已。不能為其所用,除之;能為其所用,舉之。”
崔淵頷首,嘆道:“若只以家世為傲,而非以自身為傲,遲早世家都會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