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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玫便攜了晗娘下了自家的烏檀馬車,隨著那侍婢走了幾步,踏上那架翠蓋朱輪車。
剛掀開薄紗製成的車簾,內里便伸出一條白如凝脂的臂膀,將她拉了進去。便聽李十三娘嗔道:“你果然生得懶怠的性子!沒幾天就到處都不見你的蹤影,說是病了,誰不知道你在家中躲懶呢!”
纖纖食指戳在額頭上,王玫也並不在意,笑眯眯道:“我先前病了一場,確實尚未好全呢。表姊看,養了這麼些時日,是不是好多了?”這些天來,她躲在家中又是喝藥又是用藥膳又是每日點心水果粥湯的,養得皮膚白嫩、氣色紅潤,又胖了一圈,總算略有些唐朝仕女的風姿了。
李十三娘拉著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頷首道:“看著確實豐潤了一些,更光采照人了。”
王玫也煞有介事地將她瞧了又瞧,道:“表姊真是一日勝過一日,越發嬌艷動人了。”
互相捧了幾句,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崔芝娘與王晗娘在一旁聽了,也跟著脆聲笑起來。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坐到了馬車角落裡,小聲地說起了悄悄話。王玫與李十三娘整了整有些凌亂的衣裙,斜靠著隱囊,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車隊出了宣平坊西門,折向南走半坊之地,再轉向西經過永崇坊、靖安坊,便到了位於朱雀大街邊上的靖善坊。這靖善坊內,便是赫赫有名的佛家密宗源地大興善寺。此寺廟初建於晉朝開國時期,開始稱遵善寺。前朝開皇年間,文帝將其命為國寺,遷寺於都城之中,因都城稱“大興城”(長安城隋時名稱),便改名為大興善寺。僅僅一寺,便占了靖善坊一坊之地,是長安城中最大的寺廟,亦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廟之一。
王玫只知大雁塔、小雁塔之名,哪裡知道這前朝國寺大興善寺?在靖善坊內下車時,猛然見到那巍峨高聳的山門,金碧輝煌的數座佛殿,在蔥蘢綠意中矗立的鐘樓、鼓樓、舍利塔,延綿不絕的僧舍、寮舍院落,還險些以為自己來到了皇室行宮。
當初在洛陽郊外供她住了幾個月的長秋尼寺,與這座宏偉的寺廟比起來,委實寒酸得不值得一提。而出沒於大興善寺的僧人、香客,也是日日川流不息。既有無比虔誠來上香的,也有無所事事來聽講經的,更有來賞花賞景遊園游湖的。不論他們目的為何,大興善寺的知客僧人和小沙彌們都態度平和地引著香客們來來去去,國寺氣度盡顯。
“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再去聽法師講經。中午在寮舍里用素膳,歇息一會兒,下午便在園子裡走一走,然後去濟度院捐些錢物,如何?”李氏似是經常來這大興善寺,早便已經想好了這一日的行程。眾位小輩自然由她安排,皆點頭稱是。
合掌在一旁靜靜聽著的知客僧人朝他們微微頷首,便帶著他們去了最近的佛殿。每座佛殿中供養的佛像都不盡相同。最大的佛堂中巍然坐著過去佛燃燈佛、現世佛如來佛、未來佛彌勒佛,趺坐蓮台,面容莊嚴、目含慈悲,俯視眾生。其他佛殿中又分別供了菩薩、羅漢等。
王玫跟著一座佛殿一座佛殿走下來,跪拜、磕頭、敬香,心裡一邊念著兄長王珂的縣試,一邊為前身王九娘繼續求佛祖庇佑。她前世的家人朋友、如今的家人,也都在她心心念念之中,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平平安安。至於她自己,目前過的生活已經很是滿足了,並不需要更多花團錦簇。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將諸佛殿都拜了一遍,眾人額上早已見汗,便由小沙彌領著去了旁邊的講經院雅舍中休息。那講經院顧名思義,便是法師向信徒講經之處,是個口字型院落,四周植滿古木,樹蔭森森、涼風習習。他們進去時,法師早已坐在小佛堂前頭的台階上開講了,底下一片人頭攢動。
王玫跟在李氏、崔氏、李十三娘身後進了講經院西側一排房間中的某個雅舍,在鋪設好的坐榻茵褥上坐了,小沙彌又端了生津解渴的烏梅飲與楊梅飲進來。
王玫一口氣喝了半杯烏梅飲,這才覺得舒暢了許多,也分了些神去聽外頭的講經。本來她以為講經必定很是深奧虛無,或者講述些佛祖菩薩以身飼鷹之類的傳說,沒想到那位法師卻是正娓娓地講著信徒的故事。雖然說的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但他講得無比生動,讓底下的信徒們都聽得如痴如醉。
王玫聽了一個故事後,心裡不禁感嘆,後世的評書說不定便是由這講經發展下去的。連對話也惟妙惟肖,哪裡是講經,和表演也差不離了。大概不少信仰沒有那麼虔誠的信徒將聽講經當成了娛樂活動,才不論寒暑,都拖家帶小、準時準點地過來罷。
李氏、崔氏、李十三娘皆聽得很是投入,聽到起伏轉折之時又是蹙眉又是擔憂,連手裡拭汗的軟巾也攥成了一團而不自知。而到了動情之處,個個都是眼淚漣漣,又是哽咽又是嘆息。連帶著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都聽得很是入迷,她們有不懂的地方,崔氏、李十三娘也都抹著眼淚細細解釋了一番。
王玫卻有些坐不住了,將一臉不耐的二郎王旼抱在懷裡,用帶著他去外頭散步為藉口,悄悄地走出了雅舍。大郎王昉也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頭走了出來。待離那講經院一段距離之後,姑侄三人都鬆了口氣。
“姑姑,咱們去後園裡頑!”王旼掙扎著從王玫懷裡跳了下去,興致勃勃地指了指講經院後面鬱鬱蔥蔥的樹林。從那樹林裡拂來的風中含著濃重的水氣,甚至隱約還有芙蕖香味,顯然裡頭有座不小的湖泊。
王玫點了點頭。寺廟的僧舍、寮舍之類的地方,大概也不方便女眷隨意走動,去有湖泊有林子的後園裡賞賞景也好。大興善寺占了一坊之地,不論是建築群或是風景,應當都是長安寺廟中數一數二的。
“大郎也一同去嗎?”
王昉略作沉吟:“陪姑姑一起去罷。”
王玫不由得笑了:“別顧及我和二郎,你若有想去的地方,自去便是。”
王昉遂道:“我想去舍利塔和寮舍走一走。聽阿爺說,那裡時常聚集了一些文人士子。”
“那我大概不太方便陪著你去了,你帶上兩三個僕從,別聽得太入迷忘了時間。”王玫道,見這孩子仍然似有些擔憂,又笑道,“這大興善寺里女眷眾多,我又帶著丹娘、青娘在身邊,二郎的辱媼也跟著,不會有事,放心罷。”
王昉這才躬身行了禮,帶著貼身侍從走開了。
王玫牽起了王旼的手,小傢伙正有些依依不捨地看著他阿兄的背影。
“你想跟著阿兄,還是跟著姑姑?”
小傢伙想了想,艱難地做出了選擇:“跟著姑姑有意思。”他年紀雖然尚小,但也知道阿兄沒什麼時間陪著他遊戲。也只有姑姑和阿姊們,才會有些空閒時間。就算從家中出來了,阿兄去的地方也肯定沒什麼好玩的。
“那咱們就去後園。”王玫道,領著身後的丹娘、青娘、王旼的辱媼,緩步朝林中走去。
☆、第二十六章遇到惡人
大興善寺後園在長安人民心目中,是僅次於曲江池的人間勝景。然而,曲江池之美,勝在天然雕飾、野趣盎然,而大興善寺後園之美,勝在一花一糙無不精心琢磨的細緻與巧思。換而言之,大興善寺園子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當年前朝工匠們費盡心思布置而成的。西園中的牡丹、芍藥、海棠、玉蘭、桃花、杏花,群花各居一隅,互不奪色。然而,每一株亦是獨一無二,盛開之時往往吸引了無數遊園觀賞者。東園中那一汪碧波粼粼的水池,潔白無瑕的芙蕖,垂落湖面隨風搖動的柳枝,在水中自在遊動的魚兒,既靜且動。有佛門之純淨,也有放生之慈悲,更令人不由得靜坐冥思、心平靜氣。
王玫帶著王旼從西園中走過。此時已經過了諸花的花期,但園子中叢叢蔥翠,觀之仍然甚為可喜。三三兩兩的香客在園中漫步,既有結伴上香的女眷,也有布衣長袍的男子,各自緩步而行。姑侄二人並未停留太久,便接著朝東園走去。
此時正值芙蕖盛開之季,偌大的湖泊邊自是圍了不少遊人。大興善寺的芙蕖皆是白蓮,如雪般清淨,不染一絲雜色。看在香客信徒眼中,自是佛門之淨;看在文人士子眼中,則又別有另一番感念了。
“姑姑。”王旼站在水池邊看了半晌,揚起小臉認真地道,“我不該折了家裡的芙蕖。它們還是長在水裡好看,折下來沒兩天就枯了。”
在家中最喜歡攀折花木、屢教不改的小傢伙竟然主動反省了自己的行為,令王玫頗有些驚喜。而她也不自禁地想到了如今大家愛簪時令花朵的喜好。不論貴女民女,仿佛不在鬢邊簪朵盛放的花,便襯托不出自己的顏色似的。甚至連男子也有在喜慶之時簪花的習俗,似乎不簪便顯不出自己的喜氣洋洋一般。尊重花糙樹木也有佛門不殺生的慈悲之意,但與眼下的習俗確實有些矛盾。因而,她這做姑姑的仔細想了想,才回道:“折之有用,便不算對不住它;若是折之無用,胡亂丟了它,才是對它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