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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玫也受到了感染,與崔淵加入了踏歌隊伍里。她原本什麼也不會,但拉著崔淵骨節分明的大手,學著他舉手投足的每一個動作,舞步從滯澀到流暢,從小心翼翼到自然熱情,很快便融入到了歡樂的人群中。崔淵一直注意著她的表情,見她跳得興奮起來,目光越發柔和。
待到跳得累了,兩人便又牽著手走出來,買了兩盞花燈,緩緩地逛起了吃食攤子。
此時尚未出現“元宵”、“湯圓”這種應節的食物。不過,王玫覺得,就像餃子一樣,“元宵”或者“湯圓”也不過換了個名字,換了種吃法而已。譬如說大多數吃食攤子賣的“焦糙”、“焦圈”,其實便是油炸湯圓。將或甜或鹹的餡兒用麵皮裹了,五指用力一捏,指fèng中便擠出了小湯圓。再將這些小湯圓丟進鍋中煮熟,過油煎炸到金黃蘇脆即可食用了。
王玫嘗了果仁餡兒和鹹肉餡兒的焦糙,吃得有些膩了,便又要了一碗餺飥湯喝下。崔淵另又吃了個芝麻胡餅,這才覺得腹中不再空空了。
賞了燈、跳了舞,又嘗了應節的吃食,時候也已經不早了。雖則周圍的人群依舊喧鬧,但他們繞過平康坊、宣陽坊、親仁坊後,來往的人便少了很多。到得宣平坊內,更是十分安靜。宣平坊里雖有不少世族人家,但因無人紮起燈樓、擺出燈會,離東市、皇城又近,大家都湧出去看燈湊熱鬧,尚未來得及歸家。
王宅也只在烏頭門附近燃了幾盞燈,指引著夜歸之人。見到那昏黃的燈火後,王玫和崔淵的腳步卻越來越慢,在幾百步外便停了下來。
今夜比除夕晚上還走得更久更遠,雖然雙腳已經又酸又疼,但王玫卻並不想就這樣告別,結束這一夜的相約。想到此,她輕輕一嘆,與他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快。仿佛剛見面,便又要分別了。她抬起首,借著燈光描摹著那張俊美的臉,忽然有種親吻那兩片嘴唇的衝動。
而崔淵仿佛洞察了她的內心,俯下首,迅速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輕觸即分,唇上一熱,接著便又涼了下來。王玫一怔,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吻便已經結束了。
便聽崔淵又道:“剩下的,三月初二再說。”頓了頓,他嘆息道:“才正月十五。”
王玫後知後覺的燒紅了臉頰,抽出被他緊緊握住的手,低聲道:“只剩下一個多月了。”四十幾天而已,或許轉眼就過去了。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不,不,遠不止三秋——應是‘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為什麼她這來自後世之人,論起坦誠直白和行動力,竟然遠遠不如這位唐朝人呢?下一回,她是否應該更努力、更主動一些?
☆、第九十二章夜色後續
難得相會一解相思,時光卻轉瞬即逝。只是,再如何難捨難分,終究也要暫時離別。待下一回相見,或許便是一世相依相伴了。這樣想來,仿佛凝結在地上的雙腳,似乎也生出了些許挪動的氣力。
因某人隨口便道來的情話而頗覺落了下風的王玫忽然想起一物,從自己袖中取出個楊木長盒,塞進崔淵手中。而後,不待他詢問裡頭是什麼,她便輕輕向前幾步,離開他氣息籠罩的範圍,這才回首笑道:“我家去了,你也路上小心。”
“去罷。”崔淵握著木盒,勾起嘴角。
他立在原地,就這樣目送著她一步一步遠去,走進那熟悉的烏頭門中。她的侍婢丹娘、青娘出來迎接,大門緩緩關閉。月余之後,他便將帶她離開這座宅邸、這架大門。他心中充滿了急切,只恨不得能早些將她攬進懷裡,讓她屬於自己方能放心。只是,仔細想來,需要籌劃的事情還多得很。若是讓自己忙碌起來,不過四十來天而已,彈指一揮間便可過去罷。
看了半晌,崔淵這才緩緩轉身往回走。他自宣平坊西門而出,轉向北。沒幾步,便又匯入了喧囂的人群之中。他走得愈來愈慢,忽然站定了,舉目遠望,東市的燈樹隱約露出身形,絢麗奪目。它與背景般的夜空都靜默不動,而左右說笑穿行的人們卻仿佛不息的川流。一靜一動,一明一暗;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明中有暗,暗中有明。
許多人撞到他身上,或行禮道歉或指責怒罵,他卻依然立在原地,不動不應,仿佛已經神魂出竅一般。那些人心裡奇怪,也不再理會他,便自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腦海中忽然又浮起了燈光下她歡笑踏歌的神采,黑暗中她脈脈相望的模樣。右手的指頭再一次摩挲起來,他繼續舉步前行,速度越來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他的書房中,將懸在腦中、心中的圖景都一一繪下來。
然而,臨近東市,人cháo實在太過洶湧,返家的牛車、馬車也匯聚在一處,平康坊與東市之間幾乎已經堵得動彈不得了。於是,他轉而大踏步地往回走,繞過安邑坊、靖恭坊,再沿著城牆往北,經過常樂坊、道政坊。再度由明轉暗,由鬧轉靜,他心裡卻越是歡喜,想繪的圖景也似乎更加鮮明,仿佛一提起筆便能一氣呵成。
到得春明門外,正要折向西時,一輛牛車恰好入城,徐徐駛過他身邊,裡頭一雙審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他身側,而後便猛然停住了。
崔淵本來不想理會這莫名的視線,如今他滿心都是畫,哪裡願意再浪費時間?只是,這視線卻讓他本能地從心底油然生出幾分厭惡,想到了某一個人。於是,他不動聲色地看了那駕車的僕從一眼,在牛車車轅上找到了安平房的表記後,眉頭輕輕抬了抬。
嘖,冤家路窄。偌大的長安城,上元夜觀燈者數十萬計,竟也能與仇敵遇上,真是晦氣得很。今日他心情實在太好,便當作沒瞧見罷,免得壞了心境,連畫都繪不出來了。
不過,冤家便是冤家,又哪裡會顧得上他的心情與意願?那輛牛車緩緩在他面前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男子掀起帘子,笑盈盈地下了車,朝著他行了個叉手禮:“原來真是子竟,我還以為認錯了呢!”
他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生得白皙俊美。一雙丹鳳眼斜挑,卻毫無銳利之色,笑容望之可親,仿佛無論面對任何人,都沒有尋常世家子弟那般高高在上的態度。在不知道他的惡意之前,崔淵曾以為,他們是既相反也十分相似的人。他狂傲不羈,不將榮華富貴、世俗禮教放在眼中,視世間萬物平等;他溫和圓潤,待每一個人都有禮有節,能拋開門第之見欣賞他人。
然而,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大善即大偽,此人就是不折不扣的狠毒偽君子。
崔淵有些隨意地眯起眼睛望著崔泌,也回了個叉手禮,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冷芒:“呵,我也不曾想到,居然能在此處遇見澄瀾。”上元之夜,京畿之地的人都恨不得湧進長安城裡,他卻去了城外?是孝期剛過不久,想作出不願行歡之態?或是去做什麼事?見什麼人?
崔泌微微笑起來,往他來的方向瞧了瞧:“子竟步伐匆匆,想是有要事在身,我就不礙你的事了。如今我尚不便出門拜訪,改日若有機會,再約子竟敘一敘罷。算起來,你我也有三四年不曾見過了。”
“也好。”崔淵頷首,舉步欲走。
崔泌忽然又道:“聽聞子竟婚期將至?恭喜。可惜,到時候我不能赴宴,也無法得見子竟詠催妝詩的風姿了。”他才剛出了孝期不久,家中長輩仍在孝中,便是作作姿態,也不能隨意宴飲作樂。
“我哪有什麼詠詩之才?見笑了。”崔淵朝他笑了笑,便再也不理會他,徑直走了。幸而他不能來,否則好端端的,豈不是又敗了他的興致?
崔泌回到牛車上,垂目勾了勾嘴角,敲了一下車廂。牛車再度動了起來,很快便越過了崔淵,融入了前方眾多車流之中。
崔淵來到勝業坊與東市之間,倏然又隨意地繞進了依舊熱鬧非凡的東市里。他忽而停下來看燈,忽而走進那些仍然開著的店鋪,忽而又擠入人群里看百戲。很快,苦苦跟在他後面的幾人就失去了他的蹤影。並沒有人發現,繞了一圈後,他便又回到了勝業坊。
勝業坊里也扎了燈樹、燈樓,雖遠不及東西兩市、皇城前那般壯觀,卻也吸引了不少觀燈者。因來來往往的人亦是不少,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崔淵後頭忽然多出的幾名大漢。他們一路悶不吭聲地跟著他進了崔府,一直到點睛堂里,才俱鬆了口氣。
“不愧是崔相家的部曲,很是有兩下!”
“險些就要被他們盯上了!幸好咱們以前不常出現,也算是生面孔。”
張大、張二、何老六、錢老八、魏老五嘿嘿地笑著,立在院子中給崔淵見禮。他們五人各有各的事,也不常聚在一起。今夜人多,來往勝業坊也不虞被有心人發覺,他們才特地一同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