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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長公主微嗔:“我素來不愛與那些個送上門的比丘尼、女冠往來。都說佛門、道門清淨,那般愛走動的哪裡算得上清淨?與那些趨炎附勢的尋常人也差不離了,誰知道她們說的那些是真是假?好不容易有個世家出身的年輕女冠,能陪我說說話也是好的。橫豎阿兄也喜歡這些玄學、道學的,說不得往後還能與他說道兩句呢。”
“叔母果然明智。”崔淵接道,“真正佛法、道法高深的法師,都是隱者。或小隱隱於山林,或大隱隱於鬧市。成日汲汲營營,來往於高門世家之間那些法師,哪裡有時間侍奉佛祖、道君。滿口的大道理,也只能聽聽罷了。”他走遍四方,見過的人不知凡幾。高人自然拜訪過,自是相談甚歡;佯裝高人的俗人也識得,不過一哂而已。
“正是如此。”真定長公主笑道,“我那些個姊姊妹妹,都愛聽那些。凡俗人的奉承已經聽習慣了,便愛聽方外人的吹捧,無非虛榮而已。有那些時間,我倒不如多睡幾覺呢。”
“叔母這些話,真讓侄兒受教了。”崔淵回道,“侄兒亦是如此想的。與其和那些不相干的人虛與委蛇,倒不如坐在一個角落裡出神冥思來得好些。”
“你倒是打蛇隨棍上了!”真定長公主笑彎了眼,“罷!罷!就許你下回將我當成幌子,拿去向你阿爺辯解!”
“多謝叔母。”崔淵作勢長揖,抬首時,卻正好望見屏風後伸出的兩顆小腦袋。
見他看過來,崔簡燦爛一笑,又拉著崔韌縮回了屏風後。將近半個月不曾見王娘子,他早便忍不住纏著自家阿爺問他什麼時候能去一趟青光觀了。但阿爺總是一付高深莫測的模樣,也只會給他一個答案——“再等等”。沒想到,果然等到這一日了。
一想到要去王娘子家中做客,他便覺得又緊張又高興。
“阿兄很想出去頑?”崔韌一臉不解地望著他。他年紀還小,自然聯想不著什麼。
“嗯,阿弟,咱們不是出去頑,是出門做客呢!”崔簡壓低聲音道,“我正想著要帶什麼禮物才不失禮。”以前是私下相見,他自然想送什麼便送什麼。如今卻是正式見面了,他做的那些東西當作禮物也不合適了吧?
該送什麼好呢?
一直到晚上,崔簡都有些心不在焉,睡前還忍不住問了他家阿爺一句。誰知,他阿爺聽了,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抽了一張剛剛親自裝裱好的畫軸:“就送這個罷。”
“……”崔簡撅著嘴接過來,忍不住抱怨道,“這是阿爺你的禮物,我的禮物怎麼辦?”
崔淵揉亂了他的頭髮,毫不在意地道:“你才多大?當然是我替你送禮。記住了,往後這種正式的人情往來,都與你們這些孩童無干。”
不知為何,聽了此話,崔小六郎心裡竟微微有些失落。
☆、第四十七章王家宴會
這一日,已經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宣平坊王宅終於徹底熱鬧起來。不僅外院中賓客盈門,正堂里鼓樂琴聲延綿不絕,不時便有聞樂起舞者,或行酒令即興吟詩者,引來一片轟然叫好聲;內院前亦是車馬喧囂,迎來了一群衣飾華貴的嬌客,或優雅或歡快的笑聲便如鶯啼般動人。
內院門前,頭戴白玉道冠、身著雪青色廣袖素紗道袍的王玫微微含笑,迎向剛下馬車的李十三娘:“表姊可算是來了。本想著離得不遠,你應該到得也早些。卻沒料到其他客人都要到齊了,你才姍姍來遲。”
“我可是將別院中的事安排妥當才過來的,不然哪裡放心得下?”李十三娘仔細端詳了她一番,嘆道:“許是不習慣,總覺得你這打扮太素淡了些。不過,你穿著這一身來迎客,不打緊麼?”
“什麼叫‘穿著這一身’,我如今也只能穿道袍了,不是適合得很麼?”王玫笑道,“阿嫂實在不方便,我雖已經是方外之人,也只能出來幫襯一二了。幸得諸位貴客也都能理解,不會覺得家中失禮。”按理說,她這齣家之人,確實不該出門迎客待客。但今日一早,崔氏便被腹中的孩兒折騰得臉色蒼白,晗娘年紀還小,李氏輩分又高,只能臨時讓她頂上來了。
“她眼下如何?待會兒帶我去瞧瞧她罷。”
“阿嫂如今大概在園子裡待客,跽坐著倒是無妨,只是不能久站。”
“這可是我見過的,最能折騰阿娘的孩兒了。”李十三娘嘆道。
“可不是麼?”王玫早便猜測,如此不體貼阿娘的小傢伙,必定是個比二郎王旼更頑皮的侄兒。李氏也這麼想,還責令王珂與大郎王昉往後必須好好教養他。上房揭瓦倒是無妨,就怕一時不查,讓他傷著了自己或他人。
“說起來,帖子上說只邀了親近的人家,我便將幾個孩子都帶來了。”李十三娘回首道,“來,趕緊出來見過表姨。”
王玫看向那輛翠蓋朱輪車,便見崔芝娘扶著侍婢的手下了車,然後便是她也曾經見過的大郎崔韌。緊接著出來的,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小身影。她不由得微微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個緊緊抱著一個長木盒的小傢伙跳下馬車,滿臉笑容地朝她走過來。雖說都是姓崔,但她從來未曾想過,崔氏父子與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竟如此親近。能讓表姊帶著來赴宴,必定不會是尋常的親戚,莫非是族兄弟?——許是崔子竟崔四郎的名氣實在是太響亮了,翩翩佳公子的傳聞也委實太多了,她竟始終沒有想過會是他。
李十三娘瞧著她的神色,笑道:“你還記得這小傢伙罷。潼關的施飯之恩,他可一直不曾忘記呢!”
“王娘子!”崔簡已經走到了她身邊,仰著小腦袋望著她,笑得眉眼彎彎。他伸出手,習慣性地想牽著她。但一想眼下的場合,又不動聲色的縮了回去。能見到王娘子,他已經很高興了。如阿爺所說,還是別顯得太親近比較好,免得旁人看了疑惑,反而不好私下再往來了。
王玫心念微轉:看來,表姊也只知道潼關之事。後來他們之間的來往,牽扯到了崔郎君,又有私相授受之嫌,確實是不好明說了。於是,她也便接著李十三娘的話道:“這樣懂事的孩子,哪裡會不記得呢?許久不見了,阿實。”
李十三娘瞧了瞧她,又看了看一臉歡喜的崔簡,戲謔道:“阿實,怎麼不將你的禮物送給九娘?九娘,你有所不知,剛上馬車時,我讓他將這木盒交給侍婢拿著,他怎麼都不願意,一直說要親手交給你呢。”
王玫聽了,想起這孩子曾送給她的各種小禮物,目光越發柔和:“是麼?阿實有心了。”
崔簡見崔芝娘、崔韌都空著手,李十三娘也並沒有直接送上禮物的舉動,頓時明白這般場合的贈禮應是僕婢拿了私下送上,自己的行為的確是有些突兀了。他俊秀的小臉上頓時升起了淡淡的紅暈,但仍是將木盒遞了過去:“這……這是我阿爺的畫,送給王娘子。”
王玫並沒有注意到李十三娘的神情突然微微一變,而是自然而然地將木盒接了過來:“謝謝你,阿實。也替我謝過你阿爺。”每一次見到崔郎君時,他不是正沉迷於風景之中,便是在揣摩他人的畫作。如今終於有機會見識到他的作品,她也頗覺期待。
她的神態動作如此平靜,絲毫沒有半點應有的激動或者高興,李十三娘猜測她或許並不知道崔淵、崔簡的身份,捂著嘴笑起來:“如今時候不早了,咱們進去罷。禮物也不忙著看,回頭再拆也無妨。”
聞言,王玫頷首,將盒子遞給了身後的丹娘:“表姊說得是,隨我來罷。”
她先將李十三娘帶到內堂,裡頭已經坐了十來位貴婦人,都是出身五姓七家或類似世家的高門貴婦,如河東裴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琅琊王氏、蘭陵蕭氏、弘農楊氏等。不過,因王家官位不高的緣故,交好的這些貴婦家中的境況也很相似,俱是出於五品以下的小官之家。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彼此相互理解,也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李十三娘雖是晚輩,但身為真定長公主唯一的兒媳,自然不可小覷。這些貴婦人也便都含笑招呼起來,又打趣李十三娘與李氏兩姑侄不但長得相像,脾氣也同樣慡利。李十三娘笑吟吟地與她們寒暄了一通,將三個孩子牽過來拜見長輩,收了一圈裝著見面禮的荷包香囊,便道:“在場的都是長輩,小輩待在這裡也不合適。六姑姑,我還是到園子裡去幫襯阿崔罷。”
“去罷,煩勞你了。”李氏道,又轉首對王玫道,“玫娘,將你表姊帶過去。”
王玫行了女冠的拱手禮,在諸位貴婦難掩惋惜的視線里,淡然地離開了。李氏望著女兒的背影,收回了目光,笑盈盈地換了話題,很快便將諸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儘管外頭對女兒出家的緣由多有猜測,但她只需知道,玫娘有想做的事情,那便夠了。做父母的,雖盼著孩兒安樂無憂。但若孩子是個有志向且心中有成算的,便不該埋沒了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