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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些話的時候,蒞陽長公主的神情極為平靜,口氣也很淡然,可那雙漸漸發紅的眼睛,和按在桌面上僵直蒼白的手指,卻出賣了她沸騰激動的心情。
梅長蘇轉過頭去,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
對於此前那個利落慡朗、性烈如火,每次出狩巡獵時都與諸皇子爭鋒的蒞陽公主,他並沒有記憶,他只記得向母親抱怨蒞陽小姨太過冷漠、不好親近時,母親喃喃自語的那些感嘆。
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實在是太過隱秘,太過久遠,就算這幾年刻意的調查,也沒查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也許真相,只隱藏在那幾個人的心裡,誰都不會說出來。
“長公主殿下,”梅長蘇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麼具體的方法,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
蒞陽公主的唇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根本不願意再詳細解說下去,但她心裡又非常明白,不多透露一些的話,只沒有辦法取信於人的。
“這次入圍的人候選者中,有兩個是聖上暗中很滿意,想要配給郡主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梅長蘇自然立刻搖了搖頭。
“太尉公子司馬雷,和忠肅侯家的廖廷傑。”
“嗯。”對這個答案,梅長蘇並不意外。這兩人中恰好司馬家支持太子,而忠肅侯支持譽王,倒也平衡,不知道是皇帝有意為之,還是湊巧了。
“可是按現在的賽制,除非郡主放水,否則他們兩人都不可能有勝算。”
“嗯。”梅長蘇再次頷首。何止他們兩個,這十個都不行。
“所以有人著急了。因為雲南穆府的支持實在太誘人,可如果不能乘著郡主留在京城的日子把這件事情敲定,等她回到雲南後就難免要事倍功半。”蒞陽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下,“這個時候,霓凰本人的心意,早已不在他們這些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宮裡的人最擅長的就是不擇手段,有些知道陳年往事的人,不免就妄想要再模仿一遍當年太后的手法……”
提起太后,穆長蘇心中又是一動。沒錯,現在想來,在印象中蒞陽長公主極少歸寧,更是從來沒見過她跟太后說過一句話。只不過那時自己的生活里有太多豐富多姿的事情,根本沒有放半點心思在這個異常狀況上。
蒞陽長公主閉了閉眼睛,仿佛是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緒。因為接下來要講到的,是整個手法中最核心的部分。
“宮裡有一種酒,名喚‘情絲繞’,只飲一杯,便有致幻催情之效。如果女子飲用,會將身邊的那個男人,誤認做是自己心裡最思念戀慕的那個人,從而被藥力催動,主動上前求歡。由於她並不知道世上有這種酒存在,所以縱然事後清醒,也會以為是自己的心志不堅,醉後失德,再加上是自己主動的,更不能遷怒於那個男子,羞愧絕望之下,心中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千古艱難,唯有一死,死在此時,更是死無名目。心裡藏著再多沒有說過的話,從此也不可能說出口了。茫然無措時若有信任的人出面相勸,哪裡還可能有絲毫掙扎抗拒之力,唯有受人擺布而已……”蒞陽公主說到後來,語氣已漸漸變了,那種淒楚悲洌之情,就連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她所說的就是自己內心最刻骨的感受。
梅長蘇站起來,緩緩走到屋子的另一頭,背轉身不去看她,默默地等待她自己恢復平靜。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蒞陽公主方深吸一口氣,慢慢道:“蘇先生見笑了。當年被陷害的女子,是我的至親姐妹,所以一時有些激動,請先生不要介意。”
“公主何出此言?這種事確是令人髮指,縱然不是公主的姐妹,也不免要憤懣同情。只是蘇某不明白,公主……的姐妹到底戀慕何人,會令太后如此反對,甚至不惜……”
蒞陽長公主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茫茫時光,落在那遙遠的一點上,“他是……南楚送來大梁的……一個質子……”
梅長蘇頓時心中瞭然,更是不忍再問。
“霓凰雖然不是我的血親,但她那種炫目神采,常令我想起過去,心中愛羨。”蒞陽公主卻仿佛終於翻越了疼痛的極致,神情漸轉安然,“若有人想對她使出這般卑鄙手段,我無論如何都一定要阻止。還望先生助我。”
梅長蘇目光閃動,頓了頓,終究還是問道:“公主殿下是怎麼……查知這件陰謀的呢?”
蒞陽長公主雖然明知他會有這一問,但還是忍不住側了側臉,躲開了那兩道並不激烈的視線,好半天才輕聲道:“謝弼這孩子,又要卷進去,心又不夠狠,被我看出他心神不定,一逼問就問出來了……”
“哦,”梅長蘇一面點著頭,一面問出下一個問題,“以殿下的身份,阻止此事應有多種方法,為何會單單挑中蘇某?”
蒞陽長公主自嘲地一笑,冷冷道:“有多種方法麼?未見得吧。事情還未辦,我去質問主謀者嗎?他們不會認的。去稟報皇帝陛下?空口無憑沒有證據。自己進宮去攔,誰又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動手?這個長公主的身份,到這種時候又能派上什麼用場?”
梅長蘇思忖了一下,本想問問她為什麼不找自己的丈夫幫忙,突然悟到這個手法與當年的一樣,就算謝玉當年並非同謀,而是被太后所利用,那他到底也是一個既得利益的獲取者,跟他商量是有些尷尬,何況真要幫忙攔阻,必然會把主謀者得罪到死,謝玉不是熱血少年,他可未必肯干。
思來想去,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倒真的是無人可求,令人悲哀感嘆,只不過……
“殿下,就算蘇某有心相助,一介平民之身,怕也愛莫能肋啊……”
“你不是跟霓凰郡主關係交好麼?何況明日就要見她。請先生到時將此消息通知她,讓她與宮中娘娘們打交道時小心些,應該就可保平安了。”
“公主怎麼不自己去說?”
“我素來為人冷漠,雖然心中暗暗欣賞霓凰,卻從未深交過,她未必會信我。更主要的是,他們已經知道我發覺了此事,只要我一進宮,必會有位娘娘陪隨左右,根本是沒有機會跟郡主單獨細談的……好在先生就居於侯府之內,在這裡我還算有點力量,深夜來訪,自信尚可以瞞住那些人的耳目,只是麻煩先生了。”
梅長蘇凝目看她,語有深意地道:“在下與長公主並無深交,能得如此信任,實是榮幸啊。”
蒞陽長公主蘭心蕙質,如何聽不明白,淡淡一笑道:“突然來訪,是有些冒昧。不過一來確無他人可以求助,二來深知先生與霓凰交好,三來嘛,景睿總是在我面前沒口子誇你。這孩子心地純良,他所喜歡尊敬的人想必不會是凡俗中人。不過來之前我也考慮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會連累先生得罪權貴,所以就算你不答應我的託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請先生慎思吧。”
長公主說完這番話,便低下了頭,靜靜地喝茶。梅長蘇凝望著她滿頭烏雲間交雜的幾絡不明顯的白髮,突然心中微酸,油然而生縷縷恍惚之感。
“夜深了,長公主請回吧。”窗外傳來更鼓之聲,梅長蘇將金絲披風從衣架上取下,輕柔地披在她孱弱的肩頭,徐徐道,“郡主也是蘇某的朋友,自當盡力。明日也請長公主殿下進宮,以便見機行事。”
得他此諾,蒞陽長公主不再多說,將披風的頂兜罩在頭上,悄然出了小院,不多時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梅長蘇立於階前目送,夜風襲來,遍體生涼。一雙手從後面抓住他,將他強力扯進屋內,轉過身去,看見了一雙微含怒意的明亮眼睛。
“對不起哦,蘇哥哥忘了穿外衣。”拍拍少年的頭安撫他,“我們飛流還沒睡著?”
“她走,醒了!”
“哦,吵醒你了?”梅長蘇歉意地一笑,蜷上了暖榻,擁住厚厚的錦被,“再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出去玩嗎?”
“你睡!”
“好好好,我也睡。”梅長蘇聽話地閉上了眼睛,表面上寧靜安詳,但腦中卻開始流水般地回想關於京城各方的所有新舊資料,以此判斷蒞陽長公主此次來訪,到底背後隱藏了一些什麼。
飛流沒有再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擠在了蘇哥哥的身邊,滿足地呼呼大睡。
梅長蘇為他掖好被角,這才慢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在真正墜入夢鄉之前,他還想著最後一個問題:“太子潛伏到譽王身邊的那個內探,到底是誰?”
第二卷 風雲初動 第六章 劍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