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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這句話語意甚善,說的時候臉上又一直掛著淺淡的笑容,三個年輕人嬉笑之下,沒有注意到在他濃密眼睫的遮掩下,那雙幽黑眼眸中所閃動的混雜著同情、慨嘆與冷酷的光芒。
“宗主,”黎綱再次出現在房間門口,“譽王派人過府,送來初五年宴的請闌,來使立等回話,所以屬下冒昧驚擾……”
紅色的請帖緩緩地遞到了桌面上,室內方才輕鬆歡快的氣氛也隨之凝滯。言豫津抿了抿嘴唇,蕭景睿垂下眼帘,而謝弼則是臉色發白。
在脆弱的友情上,現實的陰影似乎總是揮之不去。
“你回告譽王,就說初五王府貴客雲集,我又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去打擾了。”梅長蘇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三人,淡淡地道。
第四卷 山雨欲來 第七章 祭奠
金陵城外的地勢,西南北面均以平地為主,間或起伏些舒緩的丘陵,唯有東郊方向隆起山脈,雖都不甚高,卻也連綿成片。
孤山便是東郊山區中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山峰。從帝京東陽門出,快馬疾馳小半個時辰即可到達孤山山腳。若是秋季登山,觸目所及必是一片紅楓灼灼,但此時尚是隆冬,光禿禿的枝幹林立於殘雪之中,山路兩邊瀰漫著濃濃的肅殺蕭瑟之氣。拾階而上,在孤峰頂端幽僻的一側,有亭翼然,藤欄茅檐,古樸中帶著拙趣。距此亭西南百步之遙,另有一處緩坡,斜斜地伸向崖外,坡上堆著花岩砌成的墳塋,墳前設著兩盤鮮果,點了三炷清香,微亮的火星處,細煙裊裊而上。
今年的新春來的晚,四九已過,不是滴水成冰的那幾日。但在孤嶺之上,山風盤旋之處,寒意依然刺骨。
夏冬身著一件連身的素色絲棉長袍,靜靜立於墳前,純黑的裙裾在袍邊的分叉處隨著山風翻飛。她平常總披在肩上的滿頭長髮此時高高盤起,那縷蒼白依然醒目,襯著眼角淡淡的細紋,述說著青春的流逝。
紙灰紛飛,香已漸盡,祭灑於地的酒漿也已滲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跡。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蒼白的手指描了不下千萬次,可依然那麼殷紅,那麼刺人眼睫。
從天蒙蒙亮時便站在這裡,焚紙輕語,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幹的間隙,直she前額,晃得人雙眼眩暈。前面深谷的霧嵐已消散,可以想見身後的京華輪廓,只怕也已漸漸自白茫茫的霧色中浸出,朦朦顯現它的身影。
“聶鋒,又是一年了……”
自他別後,一日便是三秋,但這真正的一年,竟也能這樣慢慢地過去。
站在他的墓前,讓他看著自己一年一年年華老去,不知墳里墳外,誰的淚更燙些,誰的心更痛些?
也許淚到盡時,便是鮮血,痛到極致,便是麻木。
悠悠一口氣,若是斷了,相見便成為世上最奢侈的願望。
夏冬的手指,再一次輕輕地描向碑前那熟悉的一筆一划,粗糙的石質表面蹭著冰冷的指尖,每畫一下,心臟便抽動一次。
山風依然在耳邊嘯叫,幽咽悽厲的間隙,竟夾雜了隱隱的人語聲,模模糊糊地從山道的那一頭傳來。
夏冬的兩條長眉緊緊鎖起,面上浮現出陰魅的煞氣。
冬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蹤,更何況此處幽僻,更何況現在還是大年初五。年年的祭掃,這尚屬頭一遭被人打擾。
“宗主,那邊是小路,主峰在這邊,您看,已經可以看到了……”
“沒關係,我就想走走小路,這裡林密枝深,光影躍躍,不是更有意趣嗎?”
“是,……您小心,地上還有積雪,容易打滑。”
“被你這樣扶著,我滑也滑不倒啊……”
輕輕的語聲中,積雪吱吱作響。夏冬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回身,面無表情。
“夏大人……”來者似乎有些意外,“真是巧啊……”
“嚴冬登山,蘇先生好興致。”夏冬語氣平靜地道,“不過今天,我記得似有一場盛會……”
“就是不耐那般喧鬧,才躲出城來,若是留在寒宅里受人力邀,倒也不好推託。”梅長蘇毫不避諱,坦然地道,“何況蘇某新病方起,大夫讓我緩步登山,慢慢回健體力,也算一種療法。恰好這孤山離城最近,一時興起也就來了。可有攪擾大人之處?”
“這孤山又不是我的,自然人人都來得。”夏冬冷冷道,“這是拙夫的墳塋,一向少有人來,故而有些意外。”
“這就是聶將軍的埋骨之所嗎?”梅長蘇踏前一步,語調平穩無波,只有那長長雙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一代名將,蘇某素仰威名。今日既有緣來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夏冬怔了怔,但想想他既已來此,兩人也算是有雪下傾談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夫墳塋卻無表示,那也不是應有的禮數。至於敬仰之類的話,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當下便點了點頭,道:“承蒙先生厚愛,請吧。”
梅長蘇輕輕頷首一禮,緩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側過臉來,低聲問道:“黎綱,我記得你總是隨身帶酒?”
“是。”
“借我一用。”
“是。”黎綱恭恭敬敬地從腰間解下一個銀瓶,躬身遞上。
梅長蘇接過銀瓶,彈指拔開瓶塞,以雙手交握,朗聲吟道:“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將軍英靈在此,若願神魂相交,請飲我此酒!”
言罷歃酒於地,回手仰頭又飲一大口,微咳一聲,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漬,眸色凜凜,衣衫獵獵,只覺胸中悲憤難抑,不由清嘯一聲。
夏冬立於他的身後,雖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卻被他辭意所感,幾難自持,回身扶住旁邊樹幹,落淚成冰。
“聶夫人,死者已矣,請多節哀。”片刻後,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他改了稱呼,更覺酸楚。但夏冬到底不是閨閣孀婦,驕傲堅韌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態。在快速地調整了自己不穩的氣息後,她抬手拭去頰上的淚水,恢復了堅定平穩的神情。
“先生盛情,未亡人感同身受。夏冬在此回拜了。”
梅長蘇一面回禮,一面又勸道:“祭禮只是心意,我看聶夫人衣衫單薄,未著皮裳,還是由蘇某陪你下山吧。聶將軍天上有靈,定也不願見夫人如此自苦的。”
夏冬原本就已祭拜完畢,正準備下山,當下也不多言,兩人默默轉身,沿著山道石階,並肩緩步。一路上只聞風吹落雪、簌簌之聲,並無片言交談。
一直快到山腳,遙遙已能看見糙蓬茶寮和拴在茶寮外的坐騎時,夏冬方淡淡問了一句:“先生要回城麼?”
梅長蘇微笑道:“此時還未過午,回城尚早。聽聞鄰近古鎮有絕美的石雕,我想趁此閒暇走上一走。”
“赤霞鎮的石雕麼?確實值得一看。”夏冬停了停腳步,“恕我京中還有事務,不能相陪了。”
“夏大人請便。”情境轉換,梅長蘇自然而然又換回了稱呼,“內監被殺這個案子確實難查,大人辛苦之餘,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夏冬的目光攸地掃了過來,利如刀鋒,“蘇先生此話何意?”
“怎麼?這個案子沒有交給懸鏡司麼?”
夏冬臉色更冷了一些。此案明面上是由禁軍統領府在查,她奉的是密旨參與。不過既然已經開始調查了,被人知道也是遲早的事。只不過這個蘇哲,他也知道的太早了一點。
“這的確算是一件奇詭的案子,也許懸鏡司以後會有興趣吧。”夏冬虛虛地應對著,既不明言,話也沒有說死,接著又套問了一句,“不過兇手殺人如此乾淨,定是江湖高手,蘇先生可有什麼高見?”
“江湖能人異士甚多,連琅琊閣每年都要不停地更新榜單,我怎敢妄言?再說論起對江湖人物的了解,懸鏡司又何嘗遜於江左盟?目前有什麼高手停留在京城,只怕夏大人比我還要更加清楚吧?”
夏冬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轉,眸色甚是戒備。懸鏡使身為皇帝心腹,自然必須不涉黨爭,不顯偏倚。這蘇哲目前差不多已算是譽王陣營里的人了,再與他交談時,實在不能不更加小心謹慎。
梅長蘇唇角含笑,將目光慢慢移開。夏冬此時的想法,他當然知道。放眼整個京城,除了那些明白他真實目的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在知道他已捲入黨爭之後,態度上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哪怕是言豫津和謝弼也不例外。若論始終如一赤誠待他的,竟只有一個蕭景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