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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之南喉間一哽,費力地吞咽一下無形的阻塞,啞聲吐出三個字:“你休妻。”
“行。”孟宗揚應得慡快,“儘快調養,我不能休掉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好。”
他沒再說話,深凝了她一眼。
她對上他眼眸,見他平靜如初。往昔談及分道揚鑣時他的不舍、掙扎、痛苦,沒有了。
他已對她死心了。
她已不值得他再挽留。
他轉身離去。
霞光依然璀璨,她心中卻飛舞著蒼茫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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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宗揚步履匆匆地走出宅院,邊走邊吩咐隨行小廝,去找最好的大夫為她診治。
這麼久,他打定主意,挽留她,等待她。
這挽留、等待如果是以她的毀滅為代價,就不必了。
初到這裡,她就態度堅決地要各過各的。
他同意。
她興致勃勃地忙著開鋪子,他想著以此緩解離鄉背井的愁苦也好,吩咐手下暗中幫襯著。總不好讓她初到異鄉就受挫折。
她與親朋信件來往很頻繁,手下自作主張查看,他聽了不喜,說不準再這樣。不說她知道後又是一樁公案,只說她的親朋分明都是大度明理的,不是如此,也不可能放心將她完全交給她,便是寫信給她,也是規勸她,有什麼好探究的。
怎麼也沒料到,她忽然之間就意興闌珊了,生意撒手不管了,整日悶在宅子裡。命人去打聽,得到的回話是實在不知原委。
正費解的時候,她病倒了,還不准人診治。
所有方式都用過了,要以死相逼達到和離的目的?他知道,不應該這麼想,但是他與她這情形,實在是無從樂觀。
方才見到她,險些就認不出。
那樣的消瘦、蒼白,眼中黯然無光。
他熟悉的喜歡的那個臉頰圓潤神采飛揚或是冷漠執拗固執的女孩子,竟變成了這樣。
幾年的光景,她嫁了他,到如今竟是個面目全非的模樣。
那剎那間,他心頭愴然,心知終究是有緣無分。
他已不能再強求。
他不能用情愛為由毀了她。
所以放手了,什麼事再重,重不過一個人的命。
這該是相對於來講比較好的方式。若走至相互憎惡悔不當初的情形,又何苦。
他到底還是沒有那份能力,不是能夠為妻子建起一個港灣的男子。
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他不該招惹她,不該娶妻成家。
沒資格。
是,他從頭到尾都很平靜,是因為對這人世情緣難以把握的無力,是因為對自己徹骨的失望。
始終記得過往中她的過失,甚而對她的誤會難以消受,可也始終記得那些過失是因他不夠細心所致。
他從一開始,喜歡的就是沒有城府單純得甚至有些傻氣的柳之南。他應該從一開始就將她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慢慢哄勸誘導著,讓她懂事明理。可他沒耐心,更沒時間,成婚前甚至沒考慮到這些,完全沒給她應有的成長環境,只急著成婚。
女子性情迥異,不是誰都似皇后、江宜室、葉潯那樣。
都有過錯,都不是能夠妥協的人。
他獨斷專行,她則愛鑽牛角尖。這次生病,想來也是有了打不開的心結。
算了,不想了。
沒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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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過來問診,柳之南遵醫囑,每日按時服藥,適度進食。
因著他那句話,她要儘快好起來。總不能在他休妻時還連累他落個壞名聲。
一日一日的,胃口好轉起來。她也儘量讓自己多吃飯菜,既能讓身體恢復得快一些,又能因為胃裡飽暖而嗜睡。
離別之前,這是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連續幾日,睡得昏天黑地。
一晚,她因口渴醒來,取過床頭小凳子上的水喝了,繼續睡。
恍惚間,她聽到了低低的兩句交談。
好像是孟宗揚和丫鬟在說話?
她心頭一動,想讓意識快些清醒,腦子裡卻還是一片混沌。便用力擰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一小塊皮膚,痛感襲來,真正醒了。
她平躺在床上,借著朦朧月色,透著簾帳望著門口。
過了一陣子,看到孟宗揚無聲無息走進門來,站在床前,隔著簾帳看她。
她沒來由地心慌,閉上眼睛,竭力將呼吸調整得勻淨綿長。
他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柳之南感覺到他邁步往前,撩開簾帳,步上床榻板。
又是許久的靜默。
然後她感受到他溫暖的雙唇印在臉頰,並未逗留,仿若蝴蝶無意間掠過花瓣。
末了,他悄無聲息的離開。
她睜開眼睛,想追逐他的背影,卻驚覺已是晨晞初綻。
他逗留了整夜,白日裡還要處理公務。
之前來過沒有?
他有過多少這樣的不眠夜?
柳之南慢慢地坐起來,擁緊了薄毯,頭垂下去,埋在膝頭。
淚水開始泛濫。
一度受不得他對自己一點點的忽視。
而今受不得他對自己一點點的關心。
起初是無聲無息的流淚,後來是小聲抽泣,末了就開始大聲的抽噎起來。
已不能控制自己。
“哭得像個傻子似的。”
他這句話迴旋在心頭。是以前她鬧脾氣哭了的時候,他說過的一句話。
又豈止是哭的時候像個傻子。
“你是沒什麼好,可別人也都不是完人,各有各的不足之處,便是佳話中那些女子,又有幾個是人人稱讚的?所以啊,你別自卑,我看著你順眼就行。都是各花入各眼的事兒。”
“你就算煩死我我也願意。連個惹我煩的都沒有了,我豈不是要悶死。”
這一句一句,也是他說過的話。是心平氣和地問他怎麼就一心要守著這段姻緣的時候。
他真的要休妻了,日後連個煩他的人都沒了。
他該有多寂寞。
有多少話,是他們不曾細細說清楚的。
又有多少話,是在當時該在意卻忽略掉的。
他真的答應休妻之後,在這樣一個清晨,她才知道她有多不舍。
以前不曾感受到,是不是心裡清楚他不會答應?
真到了這一日,隔閡、矛盾都無足輕重。那份不舍,那份想見到的他的寂寞,才是最重的。太重了,壓得她要窒息,壓得她自心底開始抽痛。
她一時間陷入茫然、惶惑,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她是怎樣把一段本該舉案齊眉的姻緣毀掉走到不斷傷害折磨他這一步的?
孟宗揚,若是可能,我們能不能重新來過?
她後悔了,她不要這樣兩敗俱傷各自抱憾的情形。
這日上午,阿七過來傳話:孟宗揚已和上峰請了假,安排好了行程,五日後啟程回京。他總要當面給柳家一個交待,不能讓她獨自回京面對一切。
柳之南是隔著香妃簾見阿七的,聽完輕聲說了句“知道了”。
阿七站在那兒,躊躇片刻,特別歉疚地道:“夫人,以往我不懂事,沒少明里暗裡的跟您作對,要是當初及時提醒您一些事……您與侯爺也走不到這一步。到了這時候,真是後悔,也實在是捨不得您……夫人,若是可能,別讓侯爺休妻。他不容易。要是連您都離開他,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其實這一陣子就是這樣了,只瘋了似的忙公務……”他還想多說幾句求柳之南考慮的,卻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他匆匆行禮,轉身時飛快地抹了一把臉,大步走出門去。
柳之南望著輕晃著的帘子,抬手蒙住臉,又哭了起來。
丫鬟慌得跟什麼似的,上前來百般勸慰。
柳之南鼻音濃重地詢問:“侯爺夜間來過幾次了?”
丫鬟一愣,大抵明白了夫人為何哭泣,怯懦地道:“從那次來看您,每晚都會過來。只是不准奴婢告知您,說……說他要休妻……奴婢是因這話,怕您聽了更難受,就沒敢提。”
柳之南的眼淚簌簌滾落,無力地擺一擺手,“別管我,沒事。”
從這日開始,她每晚等著孟宗揚過來,她要告訴他自己現在的想法,要問問他能不能再忍她一次的出爾反爾。
可他沒再來。
既然已讓阿七來傳話,就沒打算過來。
第四日,她忍不了了,等不下去了,要去找孟宗揚。
幾個丫鬟卻將她拼力攔了下來,“您身子骨這麼虛弱,可不能出門走動。”
其中一個更是拖著哭腔道:“您去找侯爺做什麼呢?現在都知道他要休了您這件事了——也不知是他哪個幕僚,喝醉了就口無遮攔,將這事情抖落給了幾名官員……雖說侯爺發火將那人處置了,可眼下有些個閒人已開始給侯爺物色新人了。您去找他,別人不定說出什麼閒話呢!”以前也是有些看不慣柳之南的行徑,可到了此時,還是會打心底替她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