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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燮倏地抬眼,正對上楚銜枝那雙威嚴畢露的丹鳳眼。瞬時一頓,倒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回殿下,微臣近日才決定回到故土,朝中事務如何清楚。祁家效忠於皇室之心天地可鑑,雖受攝政王轄制,卻也聽得陛下之令才敢行事。”
“哦?這麼說來,太傅效忠於孤母皇父君,祁大公子兩袖清風忠於百姓。祁二公子…忠於誰呢?倒是忘了提醒,入了孤的營地,一心幾用可是要踩坑的。”楚銜枝收好信箋,狀似漫不經心地敲打他。周遭氣息冷著,威壓頗盛。
祁燮沉默了一會,忽地淺笑了聲,直起身子,不緊不慢彎眸:
“微臣從前游離在外,為的是逃避朝堂。如今回朝前接下的這第一樁差事,卻是為了殿下。既以身交了這投名狀,那又哪裡有別的去處呢?太女殿下繼位是板上釘釘的事,誰人不知太女就是皇家的臉面,祁燮又能忠於誰?”
將這一番看似明志實則還在左右逢源的話兜出來,祁燮又低下頭。她未曾第一時間發話。只是意味不明地輕輕敲了兩下書案。
楚銜枝忽地收回兩指,淡淡瞧著這油嘴滑舌的祁二公子,只覺得無聊。
世間人都是這般,不過,也只能這般。
一個暫時和她表了忠心的人,總歸能用上一段時日。何況她從來都不擔心自己無法繼位,只是厭惡那些老東西的煩。
父君早存了心思給她使絆子,要她自己發展心腹與他分庭抗禮,好逐漸繳了攝政王的權利以免未來有人效仿。可做起來談何容易。
楚家天下無一處不握在他掌心。
父君啊父君,你真是給女兒擺了好大一個攤子。
她胸腔中氣血忽而翻湧地厲害。楚銜枝以手支起右臉,“孤知曉了,祁二公子退下吧。”
祁燮微笑,拱手謝過。
出了帳子,不遠處的祁小六急急跟上來,拍拍心口:
“公子,你不是不喜那太女麼,怎麼今日主動去見她了?那太女見你前見你後活似兩個人,生地當真雌雄莫辨的美艷,可惜太艷,有些顯兇相。”他把嗓音壓得更低,睜大眼:“怕是隨了攝政王!”
祁燮腳步一頓,忽地反手抽出扇子敲他一下,哼笑:“閉嘴。”
祁小六一愣,祁燮卻疾步走回馬車上,一路思緒漸遠。
從前還在家時常聽得父親言說這位太女,野心勃勃,雄才大略,敏銳機警。才能遠超現今女帝 ,頗具乃父攝政王的風範。吹地天上有地下無,他聽厭了,並不以為意。
幼時隨父入宮賀攝政王三十大壽那年,遠遠在高台下望過她一眼。只記得是個老遠就能感覺到愛拉著臉的小豆丁,一身絳紅圓領袍,頭髮束呈男孩式樣,握著筆似是在練字。一旁的攝政王施施然坐著品茗,那渾然天成的霸氣才叫人心駭。
祁燮並不喜歡宮中氣息,更不喜歡那個小豆丁。以至於他大哥拉著他要拜見太女,被他藉口鬧肚子硬是躲過了。
沒有孩童的天真爛漫,把一個四歲的小丫頭壓地活似關在深宅大院中多年的老頭。
這就是深宮。
他一直以為小太女長大後與幼時的性子怕是無二致。不是麼?傳聞也是如此形容的。
可今日在河岸悄然瞧見她與那廢太子的相處,卻一下打破了他的以為。那鮮活生動的模樣全不像是記憶里的模糊身影。
本覺得念霜已算是宮裡難得“活著”的人,現在看來也未必。
這才勾起他興趣。雖則面前這個太女換了張臉,叫人根本看不出她居然還有那樣一面。
倚在小几上,祁燮餵了鷂子塊肉,撥它毛把玩邊道:
“你這些日子原來一直與太女待在一塊啊。從前救下你時知道你靈性非常,卻沒想到還能認住這麼多人的臉。若是你會說話便好了,倒是仔細與我講講這十天裡到底發生了個什麼。”
鷂子外頭看他,大眼閃起光。祁小六見他不發呆了,笑道:“公子,畜生畢竟是畜生,能識人臉就不錯了。您還真逗它呢!”
祁燮躺下,忽地抬腳踹他:
“叫你打聽那廢太子,可打聽到了?”
“誒誒,打聽到了,只是他去了上游林子裡,太監在外頭看著,不知在幹什麼。”
“…哦?”他聽罷,驀地展眉一笑,笑意深幽。
雀鳥嘰喳,清風徐來,竹影微動。裴既明沉沉瞧著手上那串碧合珠好半晌不曾動作。
他端詳著這串碧合珠,碧色寒玉,顆顆如豌豆大小,足串了九九八十一顆。觸上手時心中有種莫名的熟稔。仿佛這玉珠是跟隨他許多年的老朋友,某日一不小心丟了,今日方才找回來。
那兩位的一番語重心長甚至帶了懇求的話依稀還在耳邊縈繞。
切莫…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他左思右想,卻未曾發現自己到底動了什麼心。
楚銜枝麼?
她幾次三番招惹他,初時驚怒,後來卻也發現了,她存的不是那樣的心。
他皺眉,一聲譏笑。
他沒有那樣自輕自賤,他不會對一個滅國元兇生了那種心思。他不是沒有見過女人。
玉珠磨動,裴既明左思右想,終還是照著他們的意思,將碧合珠戴到了左腕上。
甫一圈住左腕,這幾日連續浮躁不安的心霍然就如從前一般重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