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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仁漆黑,光源不盛的殿內,模糊映出裴既明的身形。
他不動聲色,微勾眼尾,睨她。
銜枝又眨巴眨巴眼,抓著床邊慢慢坐起來。似還是迷茫。
待到甩一甩頭,她忽地倉惶爬著縮到床角,大眼不知世地盯著裴既明,渾身哆嗦。
裴既明眉頭一皺。
瞧她那怕地不行的模樣,忽地啟唇:
“天火不受召不得降世。你修為低下,如何做到的。”
銜枝聽不懂,莫名其妙地把臉埋在膝上,眼珠轉溜,只顧著搖頭。
他眉心倏地擰起,聲若悶雷,威壓無匹,叫人膽戰心驚:
“冥頑不靈。”
銜枝被嚇地張圓嘴,傻愣愣地抬頭,牙牙學語的稚兒一般:
“啊…?”
這傻登登的一聲,一下打破壓抑駭人的氛圍。如雷雨下遊動的一尾小魚,天真稚嫩。卻叫裴既明一下凝眸:
“你怎麼了?”
銜枝眼珠亂瞟,又試探地張口:“啊?啊?”
裴既明薄唇冷噤。
這神態不對。
當即伸手不顧她掙扎便點上眉心,靈台里一點閃動,乍一看俱全,只是十分地牴觸他的搜尋,可那三魂六魄的元神空白了大半,雖也是她的氣息。卻更像是失了魂魄之後的不全之人。
一個,痴兒。
…怎會如此?
裴既明手懸在空中,眼中難得起風波。
天火當時分明只燒上她衣衫邊角,並不可能燒進靈台。他注入仙力以這養了十萬年的池水澆滅,絕無可能出現意外。
現下她大半魂魄都不在,可當時探時分明是健全的。
裴既明倏地改手撩開她衣衫。果不其然,脖上掛一塊青灰色的碎片。
他眸中陡冽,碎片在他眼跟前幻化出一片又一片不同的景象。手捏上去重重一碾,啪一聲,那些景象頃刻消失不見。
忽地,裴既明一嗤:“…昧琅。”
當日在凡間,楚銜枝兩刀砍碎石像,虛風分明已處理了著些東西。
未想,竟還有留存。
到底是誰的失職?
又為何會出現在已經回天的銜枝身上?
除卻她身上這點子微小的夜叉血脈,兩者間能有何關聯。
剩下的魂魄,又去了哪裡?
側目瞥眼那悄悄睜大眼盯著他的姑娘,裴既明不知想到了什麼,冰寒的面色不見鬆緩。轉身便要離去,忽地,背後衣衫卻叫一雙細長的手攥住。他頓一下,眼風攜著寒氣斜去,便見那痴兒抖了一下,卻還是繼續:
“爹,枝兒餓。”
裴既明眉頭堪稱不悅地一挑,這一句,這具身體裡留存的魂魄竟還留存著記憶?
那些未被洗塵珠洗去的零碎片段在這一聲囁嚅中毫無預兆地被勾起。
分明早已脫離…
裴既明心湖中竟微微起了一絲小的快要看不見的波瀾。他回視她渴望又害怕的眼睛,面上陡騰一絲極難發現的厭惡:
“誰是你爹。”
銜枝攥他衣裳攥地更緊,叫裴既明那雙短靴都露了出來,順帶還能見到底下的長褲。
她卻不知這舉動有什麼不對似的,壓抑不住腹中的難耐,同小時候一樣蹭過去抱住他的大腿,屁股坐上兩隻腳,仰著頭只認真道:
“枝兒想吃碧梗粥。要放了酒的,香。”
說罷一吸溜口水,滿臉的饞像。
裴既明感受著腳面上那不輕的分量,霍地哼一聲。
“真以為這樣就能徹底逃脫罪責了?”
銜枝莫名其妙,把臉貼在他大腿上,腦中快速地琢磨起來:這個人氣質同爹雖像,可好像卻不如爹好對付。
依照那本破破爛爛的孫子兵法,她不曾用上以往的撒潑打滾,反而示弱給他看。
可這個人竟然一點也不吃她的招。
若是爹,雖要罵她,但也已經將她提起來臭著臉取粥餵了。
家裡窮是窮,可爹娘慣她呢。
雖不知為何會在此處,但眼下無旁人可幫忙,她舍一舍尊嚴賣個乖也不是不行。
於是臉上更裝出一副呆傻模樣,更抱緊了他那雙有力的長腿。僅剩一魂一魄的銜枝攀著他左右扭動,哭鬧著:
“枝兒餓啊!”
裴既明眉梢吊起,漸有隱忍。
“下去。”說罷便拎著她領子向外扯。
銜枝慌忙抱住他的手在懷裡,胡亂磨蹭,介於少女與女人之間的嗓音一聲一聲地喚,恰如弄風的嫩柳條,上粘幾片迤邐紅花:
“爹,枝兒許久沒吃過飯了。隔壁家小栓子吃上了新鮮稻米呢。枝兒不想吃摻泥巴的黍了…”
“爹啊,爹!”
“枝兒餓啊!枝兒不想逃荒!”
“枝兒不饞肉,枝兒就想吃碧梗粥!枝兒這回不吃完,神仙先吃,神仙吃完枝兒吃剩的…”
這是最開始的銜枝,不是上天后的外門弟子,也不是凡間養尊處優的皇太女。
那雙丹鳳眼睜地圓溜,湊在他眼底子眨巴,配著一聲又一聲,都在賣嬌,都在求他。
裴既明看了她許久。聲猶冷硬:
“沒有那東西。”
銜枝一頓,一雙手把上他腰,將整張臉湊來,一下塞滿他墨眸,紅唇張張合合,方才臉上那些可憐瞬間不見,一下化作悄然掛在眼角眉梢的得意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