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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穆君桐才緩過氣來。對她來說,說話也是一件極其耗費精力的事。她回答道:“是。”她抬眸,直視著秦玦,讓她看清自己眼裡的冷靜與認真,她沒有說謊。
秦玦明白這點。
他也明白,如今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若是他現在出去命令屠城,穆君桐會毫不猶豫炸了他。
他卻因為這一點感到了如釋重負。
她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地死亡。她如此決絕地將那冰冷地物件塞進了他體內,如此掙扎痛苦,違背了她一直以來堅持的條條框框,那這份犧牲必然不會浪費。
她會守著自己,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裁決他的生死。
她不會離開自己。
這個想法寬慰到了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像學人微笑的怪物,笑容浮在面上,看著虛假,卻是他發自內心的愉悅。
殷恆重新接了碗溫水回來,小心地遞給穆君桐。
穆君桐艱難地捧起水碗,秦玦下意識想要幫她,卻又猛然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著水,像偶爾降落在池邊飲水的飛鳥。
這副模樣竟是難得的靈動,殷恆露出一個柔和的笑意,剛剛想說讓她慢點喝,還未張口,就見她似乎嗆到了一樣,猛然停止,胸膛劇烈起伏。
他伸手,秦玦比他更快一步。
他似乎是想要摟住她,或者是接住即將打翻的水碗,但還未碰觸到時,穆君桐就猛地嘔了一口鮮血出來。
不是嗆到了,是在吐血。
一口接一口,眨眼間就將水碗染紅,砸在秦玦的手背上,若綻開了一朵糜爛的海棠花。
秦玦愣愣地看著她,感受到手背上鮮血的真切,神魂似被扯出,如在夢中。
她手一松,水碗打翻,人也隨著水碗倒下。
他渾渾噩噩、不知所措地跪撲上前,堪堪摟住她。
她的髮髻早就散開,冰冷地髮絲滑過他的喉間,像刀尖略過,帶出令人痛徹入骨的血痕。
她又睡了過去,緊閉著雙眼,看著虛弱又溫柔。
秦玦怔怔地垂頭看著她,動也不敢動,怕一動作,她就如脆弱的琉璃般,碎成星星點點。
秦玦保持著這個姿勢,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殷恆想要上前,他突然出聲,語氣平淡:“別過來。”
於是殷恆就停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到了這個時刻,殷恆終於意識到,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秦玦像是變了個人一般。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摟著她,為她慢慢擦去下巴上的鮮血,然後盯著錦被上的血液發愣。
不知為什麼,殷恆不敢勸解,也不敢上前。
穆君桐再次醒來時,又過了幾個時辰,已是日暮。
溫暖的霞光穿過大殿,照在她的面上,她虛了虛眼睛,有些混沌,一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只覺得無比溫暖平靜,像是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她慢慢地拉回神智,終於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個人的胸膛里。
她眨眨眼,看到了秦玦的下頜。
或許是睡得太久,也或許是被霞光照得暖融融,她眼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有平靜。
她的視線滑走,落到床頂上,這才記起來自己在宮殿裡。
察覺到她醒來,秦玦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只是僵硬地摟著她,任由她四處打量。
忽然聽到她開口:“秦玦……”
這麼輕柔,這麼平靜,像是二人之間沒有任何齟齬,回到了前些時日溫馨的陪伴時光。
秦玦的心像被一雙濕漉漉的手狠狠捏緊,扭轉。
他聽到了自己沙啞的聲音:“我在。”
穆君桐仍舊昏沉著,什麼也想不到,只想著一件事。
她說:“我要回家。”
秦玦摟著她的手臂猛地收緊,正如他陡然酸澀收緊的心臟。
她要回家?哪裡是她的家,是他猜測的世外門派,還是……遠在天邊,永生不得相見的地方?
她用這麼溫柔這麼平靜的語氣,原來是想說這句話。
他艱難地呼吸著,空氣又苦又澀,肺腑抽痛。
沉默著,直到穆君桐補充道:“我不要在這裡,我要回我的小屋。”
他的心重重墜下,仿佛得到了救贖。
是啊,回家,城裡的家。
一句話賜他死,也一句話賜他生。
他是如此明白,穆君桐指的不是城中小院,她不會用那麼嚮往眷戀的口吻呼喚那個地方。可他選擇自欺欺人,他是一個狡詐的惡人、精明的騙子,所以他天衣無縫地欺騙了自己。
他連忙開口:“好,我們回家。”
似乎怕她返回,或是又說什麼話否定,他又重複了一句:“我們回家。”
是他太疑神疑鬼,這裡確實不適合她,她一定不自在。
他低頭,看見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心中更是一松,輕快無比,像是沐浴在溫泉中,平和的愉悅滋潤了他的骨髓。
他抱起穆君桐,迎著和煦的霞光,走出窒息冰冷的寢殿。
人世若是一齣戲,那必定同時出演著悲劇與劇喜。
悲喜交替,無有終點。
這是無法改變的真理,也是生出長明燈的惡鬼即將領悟的第一條人世訓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