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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君桐不太了解自己,有時候甚至可以說,她更了解秦玦。那些關愛萬民蒼生的念頭刻在她意識深處,已經成了她的下意識反應。可今夜她實在是太清醒了,清醒到穿過那些本能,看到了自己,看清了自己。
今夜她不想垂憐眾生,只想順從自己。
本該掐住他脖子的手抬起了他下巴,本該拿刀的手按住了他胸膛。她跨坐在他腰上,他們的體型差讓她像落在浮船上的落葉,隨著他的動作不斷浮動,搖搖晃晃,像一場暴力的爭鬥,只為翻身占得上風。
……
瓷器碎裂,扎在了秦玦身上,落了血,像雪地突兀綻放的紅梅。六年前的那場大火恍若重現,燒毀了皇廟,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黑煙與灼燙。
他們這種人很難將自己完全暴露給對方,一旦這樣做,每分每秒都在本能地提心弔膽。越緊張越防備,破戒感越重。
人是如此的脆弱,命門遍布,一旦想要坦誠,就必須將自己的弱點送到對方眼前。他們的手會在對方命門處停留,這一瞬,驚悚感讓渾身發僵,幾乎是下意識想要還手,似乎已經能嘗到生死邊緣的掙扎。
可越是這樣,那種拋開束縛的感覺越讓人沉迷。
他感到了快意,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噁心。應該是噁心……否則他的胃不會這麼緊張,全身換做了一灘惡臭軟爛的泥濘。這團泥濘終於玷污了那把血光森森的刀。
他控制住她,引她在銅鏡前正視自己的臉。
看到了嗎,你的眼神是多麼清醒。你無法自持,你墜向了我。
……
晨光熹微。
他趴在她膝頭,懶散著身子,墨發四散。
因為他用細索捆綁自己以認罪,所以她不可避免地傷害了他。淺淡的紅痕錯亂地落在身上,不算嚴重,但他膚色雪白,又落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所以紅痕便顯得觸目驚心。
她用指腹划過其中一道,趴在她膝頭假寐的秦玦一頓。
似乎是疼了。
不過以他的忍痛程度,大概率是裝的。
她不想揭穿,譏諷地哼了一聲:“自討苦吃。”
他道:“是嗎?我覺得很甜。”
明明就是討糖。
穆君桐看著他卑賤討好的姿態,忍不住嘆道:“秦玦,你病得不輕。”
他絲毫沒有被羞辱責罵的惱怒,反而順著她的話道:“我們秦家一脈相傳的瘋癲,你應該比我清楚。”不擇手段的強權者,在什麼境況下都會不擇手段,包括愛人的時候。
說到這裡,他抬起頭來,仔仔細細打量著她。
“你一直很了解我。”他陳述這個事實,感到無比的快樂。
為什麼了解他?這個問題他曾經疑惑過糾結過,現在他不再困擾,只想沉浸品味這個事實本身。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包括他自己。
素未見面前,她就已經拆解了他的骨架,看過了那些爛糟糟的肺腑,挑挑揀揀,將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形狀。
她的洞徹就像一雙無形的雙手,緊緊擁抱住他,連肋骨上也被這種窒息的力道染上淤血的痕跡。
然後才是他拋開那些空洞的五臟六腑,剜掉紅肉,一點點填充進她的靈魂影子,用怪誕詭異的姿勢學著行走。
他怎麼不恨她,怎麼不愛她呢?
穆君桐感覺他的眼神有些悚然,想要迴避,他卻先一步靠過來。
她磨掉了他的尖牙,仍保留了大部分形狀,但變得很鈍,鈍到落在脖頸動脈處,也只是表面囂張的示威,要不破皮膚,更不能致命。
他用鈍牙磨了磨,不疼,輕輕的、鈍鈍的癢。
什麼時候學得這些奇奇怪怪的動作?
大概率是自學的。
他根本不知道這些動作多麼古怪,不像人,像獸。
她揉著他的頭頂,順勢推開,用惡毒但真實的語言分析他:“你真是個怪胎,只是外表看不出來。”
他的動作頓住,把頭擱在她頸窩,聲音聽上去很委屈:“你這話真傷人。我好難過,我很難受。”
穆君桐揉了揉他的頭,他抬起頭來,她便仔細地看他。
眸光清澈,眼尾泛著還未褪去的殷紅,微微蹙著眉,眉間愁緒如落雪,輕而冷。
看上去真是挺難過的。
但她卻勾起了嘴角:“是嗎?你根本沒有這種感覺,別撒謊了。”
秦玦維持著這個表情看她,一秒,兩秒……忽地一瞬間,面上的表情如冰層破碎、融化,露出原本的面無表情的臉。
他眨眨眼,眸光不復清澈,用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專注眼神看著她:“你真了解我。”
他胡亂下結論:“你愛我。”
穆君桐無奈地笑了一下。
這個反應實在是惱人,他沉下臉。
說來奇怪,罵他羞辱他,他不會有任何反應。但一牽扯到他這種人本不該在意的愛意,他卻有了情緒波動。
穆君桐見他反應不悅,只好說服自己不跟這個瘋子計較,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
不帶任何愛意或是昨夜那種燎原,只是一個單純的友好的安撫。
他卻愣住了。
他的面上浮現出了一種她未曾見過的表情,很複雜不好形容,木木的,有些悵惘,又有些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