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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語仍在繼續,明明沒有碰觸他,卻似乎一字一句捶打著他的胸口,將他錘擊地連連後退。
她步步逼近,是質問,也是拷打:“你在乎的是整個中原,在乎的是大的虛無的時代,卻不是真實的微小的個體。”
“你高高在上,俯瞰世間生靈,只要這個時代最終不是走向潰爛,只要棋局勝利,哪怕只剩下寥寥棋子,也是勝利。一條條性命的消逝,藐小而又真實的苦難,對你而言,無足輕重。”
“明明有更好的辦法,更溫良的路子,你卻想都不想,然後自欺欺人地說,這是必須做的。你心裡一清二楚,因為這樣更直接,更趁手,不過是會多點殺戮與犧牲,對於大業來說,這算得了什麼呢?你口裡充斥著溫善仁義,但從始至終卻不曾這般想過這般做過,因為費時費力,吃力不討好,不是嗎?”
這番話發蒙振聵,殷恆被震得無法開口,一張嘴,舌尖竟然嘗到一絲腥甜,原是咬牙太重,咬破了舌。
他就像陡然見到日光的深溝蟲蟻,被強烈天光照射,無處可躲,灼燒、焚化。
他倉皇地抬眸看穆君桐,見她眸中透著濃重的哀愁與絕望,一時被灼了眼,匆忙別開頭。
“我……”他想要說,不是這樣的,可發不出聲音。
她是如此清醒如此尖銳,將他襯得如在夢中,昏沉麻木。
好像時至此刻,終於有一根針扎破了套在他身上的屏障,驚耳駭目的哭喊與哀嚎如潮水湧來,衝擊得他耳里生疼,幾欲流血,連站也站不穩了。
他茫然地抬頭望向天空,意味著勝利與強大的黑煙此時已然變了模樣,被風席捲吹散,化作了一張張留著血淚的人臉。
最終,他不再辯解,閉上眼。
這個動作讓穆君桐忍不住嗤笑一聲。
落在殷恆耳里,更讓他無地自容。
“秦玦呢?”
按理說,現在的她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但殷恆心亂如麻,四肢僵硬,一時無法反應,下意識答道:“……在城牆上。”
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他慌忙睜眼,眼前已無人,而剛才自己同穆君桐聊了這麼久,眾人皆認為他們相熟,無需阻攔。
所以,她長驅直入,放倒了一個又一個守衛,登上了城樓,找見了正在城樓上俯瞰城中大火與混亂的秦玦。
第59章
聽到聲響, 秦玦回頭,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情。
既驚訝穆君桐會出現在這裡,也驚訝她這幅狼狽的模樣。
“你……”他剛開口, 穆君桐就帶著血味的風逼近。
她輕而易舉地將他壓在了城牆上, 用手肘抵住他的喉間。
秦玦有些茫然,抬頭對上她的眉眼,這才看清了她眼裡的哀痛與不忿。
他這幅不解的模樣更是惹惱了穆君桐,她手上用力,布匹上沾著的血漿將他的皮膚蹭上猩紅。
“為什麼?”她不解,聲音嘶啞, “你答應過我, 不作惡的。”
她被騙了這麼多次,在臨走前,還是選擇最後相信他一次。
畢竟偵測儀不會出錯,他確實沒有說謊,他是如此言辭懇切地答應自己不會作惡,可如今還是滿城火光, 流血千里。
他被她抵在城牆上, 突起的磚塊抵著他的下背, 她的力氣很大,逼得他不得不往後仰。
她如此生氣,那股灼熱的憤恨若有實質。
秦玦沒有掙扎, 沒有反抗,只是迷惘,他堂而皇之地道:“我沒有作惡。”
多麼可笑。穆君桐聽到這個答案, 先是驚訝, 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她愚笨,竟一次又一次地信了一個神經病的話,信了一個無可救藥障礙人格的真心。
她揪住他的衣領,將他翻過來,直面混亂傾塌的城池。
“蒼生塗炭,百孔千瘡,你竟然告訴我,你沒有作惡?”她字字咬牙切齒,在他耳邊質問。
秦玦困惑,他看著城中混亂,猶如看到了新生。穆君桐為什麼會這個反應,她應當同他一樣,她應當理解他的。
他側過頭,試圖勸解她:“這不是作惡。”就如同那日他為她拼湊出全新的木器一般,他解釋道,“這只是一時的混亂,若內里腐朽,只能砸碎重建。唯有毀滅,才能迎來復生。”
穆君桐也想到了那日破碎的木器,想到了滿地的碎屑。
她痛徹骨髓,言辭悲切,恨恨地抓住他的衣領:“這不是木件,這是人命!這是萬民蒼生!”
他沉默了,看著幾乎快要哭出來的穆君桐,咬字分明:“人生來註定受苦,註定毀滅,死亡是解脫。”
穆君桐鬆開了手。
她後退幾步,看著秦玦就像看著一個全然陌生的怪物。
她深吸幾口氣,似乎是想要笑,可發出來的聲音確實哭聲。
“你懂什麼是死嗎?”
秦玦再次默然。
他認為自己是知道的,他渴望顛覆與毀滅,自然無限期待死亡,多少次瀕死讓他感到過短暫的快意。他也見過無數的屍體,見過親生父母雙雙赴死,見過人臨死時的絕望。
他行為與常人無異,卻天生無法感知情感。只有人將死時,他能從中看到強烈的情感,甚至能看到靈魂的消逝,只有這種時刻能帶給他存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