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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娘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轉過身,如何走出的家門——如果她身後這座宅子還能被稱之為「家」的話。
天色已經暗下,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雨珠。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外許久,忘了抬腳。
直到一道急促的聲音忽然傳來——
「苗娘子!」
她怔怔抬頭,只見風雨中有人朝她快步奔來。
「傷到哪裡?可要緊?」
柳荀也未提燈,昏暗中瞧不清她具體的模樣,尤為焦灼地問。
他聽夥計小哥說了,今日清早,苗母忽然找去包子鋪中,當眾衝上前打了她,發了瘋一般。
她弟弟……淹死在了河中被人發現了屍首。
苗娘子遲緩地搖了搖頭:「沒事……」
柳荀看一眼她身後的家門,忽然握起她的手,拉著她轉身走向雨中。
二人回到了包子鋪。
柳荀將苗娘子帶到後院堂中,然而她仿佛丟了魂魄,問什麼都沒反應,也不肯去換衣。
柳荀唯有道了句「失禮了」,將人按進椅子裡坐下,而後手忙腳亂地四處翻找起來——
點了火盆,燒了一吊壺熱水,塞了湯婆子給她,又取了棉巾替人擦頭髮,左右未尋到披風,乾脆抱了床被子將人圍裹住。
末了,又跑去院內,將拴在院中棗樹下淋雨的大黑狗牽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廚房極快地捯飭了一盆狗食送過來。
大黑狗搖著尾巴埋頭狂吃起來。
從柴房出來的一瞬,柳先生腳下一頓,重重一拍腦門兒:「……我這都在亂七八糟忙些什麼?」
忙昏了頭的柳先生趕忙跑回後堂,被裹在椅子裡的苗娘子像是終於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卻是聲音干啞而輕緩地問:「認識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麼嗎?」
柳荀點頭:「苗掌柜全名苗少婷。」
「先生博學多識,該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第091章 吃獨食的吉畫師
柳荀默然片刻後,微微點頭。
生女少婷,願少而停。
生子慶林,當慶賀,當開枝散葉茂密如林。
「我幼時是不懂這些的,也不認得什麼字,還極喜歡這個名兒。」苗娘子聲音慢慢地說道:「後來知曉了,有些失落,可竟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仿佛生作女兒身,的確是我的過錯,連累了母親被父親責罵不喜,被身邊人指點。」
「我本是有兩個妹妹的,但生下便沒了……慶林出生時,母親高興得哭了,我也跟著她高興。」
「我時常覺得母親可悲可憐,但我想,這一切並不是她的錯,是世道如此,世道待女子不公,所以我要爭氣些,我要證明給母親和那些人看,女兒也不差。」
「我常以為我做到了,可近來才看明白,無論我怎麼做,也改變不了母親真正的想法——」
「幼時,女兒是外人,因為『遲早要嫁人的』。待嫁了人,便更是那潑出去的水。待守了寡,縱然立誓不再嫁,將弟弟當作孩子一般操持著,仍還是外人……」
「其實幼時慶林不是這樣的。」苗娘子回憶起舊時往事,眼底有些淚光:「很小的時候,有好吃的,他也會拿來與我同分,可母親每每看到都會從我手中奪回去,說我不懂事,怎能搶弟弟的東西——一次兩次十次,慶林便日漸習慣了吃獨食,吃的是如此,事事都是如此。」
「所以,這到底是怪誰好呢?」
「慶林變成這樣,是母親溺愛。母親變成這樣,或是因父親、因身邊人、因她的爹娘人人皆如此…」
「在母親眼裡,我來到這世間是多餘的累贅,事事都該圍著慶林轉,替他當牛做馬,稍有些馬虎,就成了她口中該替慶林去死的討債鬼了……這世間事,當真就該是這般道理嗎?」
耳邊又響起那些誅心之言,苗娘子渾身發著顫,不由閉緊了眼睛。
柳荀看得心揪,在她身前半蹲身下來,想要抬手去扶她的肩,又覺失禮,遂收回。
只能道:「人來此世間一遭,表皮樣貌、姓甚名誰,皆是身外物,苗娘子就是苗娘子自己,不是為他人而活,也不該為他人而活——世間道理甚多,有些是歪理,有些是強詞奪理,不該因盲從者眾多,便認為錯在己身!」
「苗掌柜讓在下仰慕之處在于堅韌、良善、勤懇,這些方是苗掌柜內在之精魄,而那些被愚昧之人強加於身之物,只該一把火通通燒乾淨,斷不可由其侵染吞噬——」
苗娘子聽得怔怔,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
她知這人說話一向拗口,甚至沒用吟詩來表達,已是十分顧慮她的表現……
可是,他方才說——
「仰……慕?」苗娘子有些怔然地重複道。
這兩個字,她且還是能夠聽懂的。
可,他說仰慕自己?
她不是沒察覺到他那些不同於其他人的眼神舉止,可她如何也沒想到過,那會是仰慕的心情。
所謂仰慕,該是平視、甚至是仰視的意思,對嗎?
但他才高八斗衣不染塵,而她不過是個市井粗婦,怎配得上……
是,哪怕她看似不好欺負,性子爽利,嘴上不饒人,可骨子裡自幼被養成的「自輕」,卻像生了鏽的鎖鏈,始終困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