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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那人這樣說,神魂恍惚地轉過頭。
沒等看清他的臉,他就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師兄,這天地日月從不曾捨棄你。」
視覺被遮蓋,聽覺變得異常清晰,或是風撫過耳廓,或是雪落在發梢,或是身側的人呼吸沉穩。
方才飲入口中的酒水莫名燒起心來,燥熱上涌,衝進頭腦里,令他逐漸昏沉。
「你知道瑛娘愛誰嗎?」
他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徐清翊的意識在混沌里掙扎了一下,遲滯地開口:「是……陳公子。」
他無比冀望瑛娘愛的是陳公子,在他心中,只有抓在手裡的,才應該是愛。
「瑛娘愛的是書生。」
沒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搖搖頭:「瑛娘與陳公子結下姻親後,便跟書生斷絕情意,她怎會愛書生?」
「倘若愛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為不傷所愛之人,就只得選擇捨棄。」
他被他蒙著眼,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卻隱約感覺他笑了一下,「師兄,我再問你一遍,你愛我嗎?」
所有的思緒攪成一團,纏成無數個死結,他腦里昏沉得厲害,實在是分不清他口中的愛,只得說:「我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師兄,你根本不愛我,你不過是陷在泥沼里太久了,被偶然出現的我遮住了眼,你眼裡只看到一束火光,就以為火光是這個世界的全部,卻恰好忽略了,世間的日月星辰都比火光耀眼。」
是這樣嗎?
他兩眼越來越模糊,覺得整個身體輕飄飄,空洞洞的,一直往混沌的黑暗裡飄去。
「我這一生徹痛有三,一為其半魂損,二為其心火滅,三為其自斷生脈,幾近墮出六道輪迴之外。」
白日少年話語猶在耳旁迴響,陽火里的記憶再度湧來,他似乎又看見他站在船尾,萬念俱滅倒落進江水裡,任由自己下沉,墜落,死亡。
如果不是陸杳跟他一起落進水裡,他大概在那時就已經死了,這個人明明都放棄了生的希望,卻還是願意為了給別人一條活路,而選擇從一團稀爛的沼澤里爬出來。
為什麼他沒有早點發現他不是原來那個人?為什麼他沒有救他?為什麼讓他絕望的人偏偏是他?為什麼逼他走向死亡的人也是他?
直到現在,他才突然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痛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
「你又憑什麼想從他身上得到這麼多?你已經毀掉他一次了,為什麼還想要毀掉他第二次?」
萬箭穿心般的疼痛擠壓在四肢百骸,幾乎要將他靈魂撕裂:他原來讓他這樣難過。
蘇紈移開蒙住徐清翊雙目的手,見他眼珠凝滯,似乎魂魄失守,心無所知。
苦澀翻湧上喉嚨,使他輕微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他就恢復如常神色,將手掌放在他額頂,溫柔看著他笑道:「師兄,忘了我罷。」
面前的人僵硬抬眼,臉色比紙還白,他用模糊不清的眸子瞅著他,發了怔。
覆在頭頂的手掌乍然發出銀光,強勢的真元在腦海里流竄,勾出他這一生賴以存活的記憶,好將它們全部清散。
他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扒住酒囊,指甲全都摳進囊袋裡,與此同時,手腕上的玉串突然斷開,薄青色的玉珠子滾落在雪裡,無聲地碎裂了。
淒清月光照著皚皚白雪,瓊芳「沙沙」飄落,落在昏睡的男子肩頭。
大雪紛飛中,蘇紈背著徐清翊一步一步朝著山下走去,他沒回過頭,怎麼會知道身後那張蒼白面頰上滑過了一串滾燙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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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亮,房內白燭燃盡。
躺在羅漢榻上的男子從沉睡中睜開眼,打量一番四面陳設後,不由蹙了蹙眉。
他坐起身,忽地瞥到窗邊有道蓮青衣衫人影,不待其人轉身,他立刻站起來行禮道:「弟子見過師尊!」
「回道門罷。」
這人並不多言,知道以他脾性必不會多問,遂丟下寥寥一句話,便推門走了出去。
男子面容略帶困惑,像是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地,再端視四周,搜尋記憶無果後,也跟上了前人的步子。
待二人御劍往南邊去,院子裡已然空蕩。
青年從暗處走出,平淡看向天邊輕雲。
「五師叔,消除師尊腦海里有關於您的記憶,真的好嗎?」
嫦姝並未先行,亦跟著他走進院裡,「師尊他……很捨不得您,如果他並不會阻礙您得道,是否就能待在您身邊呢?」
蘇紈折回到院裡的石凳前,展顏笑道:「我見過他炳如日星的模樣,明白他此生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所以不會放任自己與他共沉淪。」
他收斂起笑意,雲淡風輕地垂下眼:「我沒辦法趁他落在地獄裡的時候,將他據為己有,在他面前,我始終做不成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因為跟他在一起時,我欣喜,但也憂懼,我怕他總有一天會從混沌中清醒,然後,後悔選擇了我。」
「他身邊不只有我,沒有我,他也會過得很好。」
慢慢的,他在她眼前淡去身形,變成了拂過手心卻不曾被她握住的風,「嫦姝,我要走了。」
「五師叔!」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乍是明白他大約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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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景色如故,一切仿佛都與往常無異,那清風朗月的鶴懸真君依舊坐鎮高台,即便為龍,亦素負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