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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手靠在掛有龍鳳帛畫的壁面邊,半壓著狹長的眼去看書案前不聲不響提筆的徐清翊,抿嘴笑道:「師兄,你這人哪裡都好,就是活得不夠透徹。」
提筆的人充耳不聞,只有筆尖在紙上發出的摩擦聲做了回應。
他也不需要他說什麼,玉白的手指在手臂邊敲了敲,臉頰上多出幾分輕慢:「譬如這情思蠱自行生出的事端,既不是你本心為之,與你又有何干係。」
情思蠱?
這三個字讓他寫字的手不由頓住,在混沌里四處亂撞的心跟著戛然而止:他只想過情思蠱能激起慾念,卻沒想過自己受幻象控擾,思緒迷亂,也是由於這蠱在暗中作祟。
「萬事難以心自控,你為此進退兩難,痛苦不堪,才是它們逼你服下情思蠱的本意,」停筆沉思之時,說話的人已然湊過來,握住了自己手腕上未癒合的傷疤,語帶嘲弄道,「你倒好,還上趕著跟它較勁兒。」
他手指太過於用力,讓他吃痛凝眉,揚起一雙淡薄的眼望過去。
這人分明是故意的,卻像個沒事人對他笑得溫和無害:「很痛是吧,師兄。」
覺得受到捉弄,他一腔慍怒未起,乍看那張神情慵懶風流的臉朝自己靠近了些,語調低沉卻極度陰狠:「那就好生記住這些天所受的屈辱,出去後,定要磨牙吮血,加倍奉還。」
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握著筆的手頓然合緊,他薄涼的眼光從他漆黑的鳳目里一寸一寸地落到高挺的鼻樑上,這張臉艷麗又奪目,明明讓他恨了百年,卻總不斷地吸引著他的目光。
是情思蠱在作祟。
他像是不會鳧水的人,在深海里沉浮窒息,拼死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都是情思蠱在作祟。
仿佛只要順水推舟,所有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或許,也跟陽火有關。
這人一旦靠過來,於他來說便是枯木逢春,他總算明白,岳長老那日在朔微峰說的話有何深意了,先有淺嘗輒止,才有食髓知味。
他嗅到他身上淡而不冷的氣息,這令他想起被新雪蓋住的松柏,在日光的照射下蒼綠似隱似現。
奇怪,他想要的一切,都在他身上。
長久死寂的湖裡被投入一顆石子,瞬間激起無數漣漪似的裂紋,下一刻,心臟陡然破開,等到張嘴,就能從裡面飛出無數隻黑色蝴蝶。
他眉目還是那樣冷冷清清,彷如冬日裡的月色霜華,卻直勾勾地將滿眼清輝都卷落在面前那雙湛黑含笑的眸里。
蘇紈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剛從他視線里別開眼,竟不想瞥見其墨發遮掩住的脖頸邊,有什麼活物似的往外延伸出來。
他神色一變,抬手掀開他頸邊的髮絲,卻只看見落水後屍鬼留下的痕印已不如先前那樣深重。
是錯覺嗎?
盯著淺淡的痕印,他慢慢收回手,忽聽徐清翊問道:「怎麼?」
「沒什麼,想看看師兄身上的痕跡消散沒有。」
蘇紈鬆開他的手腕,眼神稍微在那隻指縫中不斷淌出血的手上掠過,再是起身離去。
「赭玄。」
喚他的人嗓音冷淡,帶了絲病懨懨的嘶啞。
他心裡沒來由的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但一時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怪異。
蘇紈側過身,眯眼看一看徐清翊,他正仰起臉,眼珠似是通透的翡翠,襯的皮膚越發得白,有種綺靡且脆弱的漂亮。
他朝他伸出手,任由鮮血一滴一滴落在紙上,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的傷口:「我有些冷。」
「……」
耳邊似乎晃起一陣清脆的銀鈴聲,蘇紈沒有回答,而是去裡屋拿了絲衾、紗布及傷藥出來。
將傷藥放到案台上時,他突然明白那種怪異感是從哪裡來的了——記憶里,徐清翊這傢伙從來沒有叫過他「赭玄」。
就算是有關於徐清翊的那場大夢裡,他也只叫過原主五師弟,更別提往後二人關係惡化了。
把帕子打濕,他替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跡,熟練地塗上藥膏,用紗布包紮起來,這才端坐在案前,說起了正事:「這鬼地方我大致看過了,鬧市約在正中,四面八處綠水,水中多是屍鬼,此番地勢,集陰在中,與道家八陣圖有異曲同工之妙。」
攏緊了披在身上的絲衾,徐清翊微微傾著身子,聽他繼續道:「唯有不同的是,鬼界大霧黑日,遂正心以太陰為主,恰好組成了九群陽陣中的鞫陰陣。」
聽完這些話,他偏過臉,眸中一片霧沉沉:「請君入甕,借刀殺人,陷陣者修為盡蔽,非殺布陣人不可解。」
「不錯,但它用五行八卦之理,算是漏了破綻。」
「你是說……生門?」
徐清翊是個聰明人,早已明白其中一二。
眼前的人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隨即轉變了話頭:「師兄,聽嫦姝說,你們回南華道的途中,曾遭惡人暗算,那惡人是誰?」
「不知其面,與他淺交過手,似道非道,似魔非魔。」
「後來嫦姝所言是自己打暈了擄走她的那人才逃出來的,再接著……就遇到了帛金獸。」
紙上的血模糊了字跡,徐清翊沉默了會兒:這事的確有蹊蹺,與他交手的黑影修為少說不下金丹期,以嫦姝的實力,是沒那麼容易從他手裡逃脫的。
他心裡其實也清楚,途中發生的一切,看似順理成章,實則受人牽引,他們走到這一步,絕非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