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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忽如一夜春風來
難怪他防備心這般重, 原來是知道自己被下了蠱。
蘇紈視線掠過他先前咬破嘴唇後餘下的傷口,傷口已凝成了血痂,在不帶血色的唇上特別惹眼。
想起他說的那句「你錯了」, 他乍的明白替他壓制寒毒的應該是蠱, 把手中的碗放下後, 他順手從袖中掏出傷藥遞過去:「你如今不比以往,先把傷養好。」
徐清翊扇形的睫毛微顫,拿餘光掃了眼他手中的藥盒,別開臉沒有應答。
算起來這幾日折騰怕是讓他力竭筋疲, 身心交瘁,蘇紈把藥放在一旁,自覺出了裡屋,臨走留下一句:「你歇息罷。」
再度攤開堆在紫檀鯉龍紋立柜上的畫,畫卷里的人正目色柔軟地朝他笑著, 他用手指捻了捻畫布, 暗想:也不知陸杳這傢伙什麼時候才能尋到這裡來,他若是能來事情就好辦了。
燭火還在詭異燃燒,看樣子是無論如何也燃不盡了。
擺在碗蓮旁的紅木座錯金螭紋嵌銅琉璃香爐里冒出虛無縹緲的細煙, 香氣略淡, 似有似無。
裡屋傳來的微弱咳嗽聲, 像是怕吵著旁人,遂在極力壓抑。
靠在外榻的蘇紈睡意較淺,將這幾聲咳嗽聽進耳里,他睜開漆黑的眼,起身行至珠簾里的床榻前, 見榻上的人把臉藏在陰影里, 躬著腰在裹住錦被蜷成一團, 瑟瑟抖動。
「怎樣催動情思蠱?」
他背著燭光發問。
睡在榻上的人沉默了會兒,忽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咬牙切齒道:「與蠱無關。」
都這時候了,還講什麼臉面。
蘇紈瞥了眼立柜上的畫卷,神思一動:「不如我去找那紅鬼,就說是它認錯了畫上的人,看它……」
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如此行事,徒增其疑耳矣。」
「所謂兵行險著,你我總被困在這方寸之地也不是辦法,何不搏一把看它是否破綻百出?」蘇紈陰險地眯了眯眼,像只不懷好意的狡詐狐狸,考慮到徐清翊的顧忌,他認真道,「你不必擔憂莫秋折的魂魄,我自會將他帶回去。」
錦被中的人久久默然,成了被刻印在不見光的灰暗裡的影子。
不說話就是默認。
蘇紈如是想到,即將轉身離去那刻,身處灰暗的人偏偏說了句:「是陽火。」
什麼?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與蠱無關,是陽火。」
徐清翊的聲音顯得疲乏不堪,將整個身體攏得更緊了。
陽火?
蘇紈這才意識到自己差些把這等事給忘了。
之前他為了幫他,抱著他過了一夜,弄了半天是體內的陽火起了作用。
怪不得說到壓制寒毒這事徐清翊總是閉口不言,一旦「陽火」二字出口,多少是帶了碾壓傲骨的意思,不過他沒想到這人情願放下自尊讓他用陽火救他,也不信他會帶回莫秋折的殘魂。
蘇紈斂眼輕笑,其實不論徐清翊是否讓步,他都是要救他的,只是他現在無法用真氣催動陽火,便收回邁出的步子,沿著床榻邊坐下:「我離你近些。」
暖意來得並不熱烈,難以與那夜相及,只稍稍驅走一些寒冷,在昏昏沉沉夢境裡,徐清翊看到的多是年少時殘破不堪的記憶。
不論是木系靈根也好,水系靈根也罷,他永遠都在竭盡全力地追趕那人,可惜天賦止步於此,不管他多努力,多拼命,也實在沒辦法追上他。
回望他這一生,好像從來都不曾停下來過,哪怕是修煉過激被寒氣反噬,導致心脈差些凍結身死,師尊也只會說:「難以與之相較。」
究竟要怎樣才能達到他的期望呢?
他夜夜捫心自省,抄下數萬遍心經,也未悟出其中因果。
數百年來,他一直緊繃著心頭的弦,不敢有絲毫懈怠,更別提「休憩」二字,只把自己困在「難以與之相較」這句話里,機械又重複的度日如年,在寒冷的玄冰池與修煉的石室里朝來暮去,獨自忍受著寒毒蝕心的苦痛,努力活成他們想要的模樣。
似乎除了追趕那人,除了守好南華道,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是為什麼而活了。
丹田裡的寒意不依不饒地上涌,順著血脈根骨四處流躥,仿佛讓他再次浸泡在由千年玄冰砌成的池子裡,本能的求生欲令他想從水中爬出來,仰頭又見師尊站在一旁,目中儘是冷厲之色,沉聲喝道:「不勝其苦,難成大器!」
此話如同黑夜驚雷在頭頂炸開,把他臟腑劈得四分五裂,無力感充斥全身,抓住池沿的手慢慢鬆動下來,他張皇無措地看了池邊的人一眼,旋即認命地垂下頭,放任自己沉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身體下墜時,冷寒似萬根針齊齊刺進體內,將他這具軀殼戳得千瘡百孔。
「師兄。」
神思渙散間,熟悉的聲音費力把他從幽暗的夢境裡扯了回來。
他還是躺在沒有溫度的錦被裡,躲在旁人看不到他寒毒發作時那副狼狽模樣的陰影里。
「我大約是知道,這些年你所受的苦。」
聽到榻邊的人不急不緩地出聲,徐清翊心中頓時恨意洶湧,病態蒼白的臉蒙上一層陰暗:這人說得容易,怎會知道他這一身寒毒是因誰而起?
他是困擾他一生的噩夢,令他惡之欲其死,明明這人已經受盡恩寵,光焰萬丈,卻還要道貌岸然的與他說道他根本沒有親身經歷過的痛楚,簡直虛偽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