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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嗓音很低,卻在發顫,仿佛每一個字都用了極大的力氣,才緩慢地說出了口。
——滅胡人,葬故人。
胡人雖未滅,顧懷瑾卻代他奪回了平城,將那占據了平城三年的胡人盡數殲滅。
故人雖未葬,元容卻時隔三年後,將他們父子二人活生生帶回了洛陽,歸還給了顧家老夫人。
他寫在孔明燈上的心愿已經了了。
如今顧月與津渡隱居在了洛陽郊外一處偏遠的別苑中,雖然顧月仍未恢復記憶,卻不再牴觸津渡明目張胆的愛意。
津渡為顧懷瑜解了身上的蠱術,不過十來日,便已是活蹦亂跳,恢復如初了。
而被關押在詔獄的四皇子,不堪受刑,沒等到謝家將他和謝妃這步廢棋捨棄,他已是將謝妃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招供了出來。
從謝妃數次殘害龍嗣與後宮嬪妃,剷除異己,到她插手朝堂之事,利用皇帝對她的聖寵,為謝家拉攏人脈,勾黨營私。
皇帝震怒之下,賜死了謝妃,將四皇子貶為庶民,連同那已經瘋癲了的顧佳茴,一同逐出了洛陽。
似乎一切都已經圓滿了。
顧休休聽到元容低啞的嗓音,很輕很輕:「豆兒,我已是死而無憾。」
他明明說著死而無憾,語氣中卻藏著訴不盡的遺憾和無奈。
到頭來,元容好像得到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得到。
「豆兒,明日我陪你去別苑探望你阿姐,你上次說你想放紙鳶……」
說著話,他便倏忽嘔出一口鮮血來,即便顧休休這些日子已經習慣了他咳血,可看到那刺目殷紅的顏色,她仍是胸口一窒,好似心臟被什麼攥住了,疼得無法呼吸。
顧休休放下酒杯,先用手帕擦淨了他嘴角的血色,而後握住他的手,忍住淚意,語重心長道:「你還有什麼願望沒有完成嗎?」
元容斂住眉眼,溫聲:「沒有了。」
顧懷瑜和劉廷尉在東宮喝醉了酒,被侍從送回了顧家和劉府。
夜深,顧休休闔著眸,破天荒失了眠。
她在榻上輾轉反側,卻遲遲難以入眠,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他時日無多,大抵便是這幾日,就要離開她了。
可她不甘如此,更不知道,失去了元容後的每一日,她該如何活著。
哪怕是前世受人欺凌,孤苦伶仃時,她依舊覺得生命有意義,不論是陽光,是空氣,是一花一木,還是地上的螞蟻和塵土,都充滿著渴望和生機。
可現在,她得到了一切,有愛她的父母,寵她的兄姐,無話不談的好友……她卻在每一刻患得患失的時候,思索不到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為什麼人要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為什麼人要面對生離死別,天人兩隔;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為什麼好人不長命,壞人卻總能活到最後……
顧休休正胡思亂想著,忽地感到身後一溫,淡淡的草藥味縈繞在她周身,元容躬身俯首,吻在她患有耳疾的左耳一側,似是薄唇微翕,輕聲囈語。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她聽不清楚,一個字都聽不到,只能感覺到他輕啟薄唇時,那噴灑在耳畔的溫熱呼吸。
顧休休急的紅了眼。
彈幕忽地增多——
【元容說踏遍山河也會治好你的耳疾】
【元容說喜歡你】
【他還想跟你生個孩子】
淚水從眼尾落下,豆大的淚珠,晶瑩剔透,悄無聲息地墜落,連空氣中都四處充斥著若有若無的悲傷。
元容喜歡的人,那個被他藏在心尖上的人,原來一直都是她。
顧休休不敢哭出聲,不願讓他看到她無處可遁的悲慟,既然是元容選擇的人生,她就該尊重他,陪伴他走完這最後一段路。
她應該讓他看到她笑著的樣子,這樣即便到了分別的那一刻,記在他心中的模樣,也依舊是他們在一起時美好的回憶。
這一夜很難捱,但是顧休休知道,這不過才是剛開始。從此以後,待到她失去他的每一個夜晚,都將會是不眠之夜。
翌日,顧休休起了個大早,換上成婚那日穿的大紅色褕翟禮服。
元容坐在輪椅上,即便是有些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了,他還是盡力抬起手來,摸索著,為她一點點描著眉。
看著他吃力的模樣,她喉嚨里像是卡了一根魚刺,突然就喘不上氣了,泛紅的眼眶中飛快地墜落下一滴淚水,無聲無息。
好在,他看不到。
「豆兒,你照照鏡子,好看嗎?」元容笑著問她。
顧休休抬手,用手背擦乾淨臉頰上的淚水,動作極快,又不著痕跡,若不是眸中殘留著的淚意,根本看不出她剛剛哭過。
「好看。」她從他手裡接過螺子黛,放在妝奩中,取了一件玄色大氅來,披在他的身上,推著輪椅走出了青梧殿。
清晨的曦光照在他的青絲上,像是鍍了一層柔和的光,他突然開口:「豆兒,假若我走了,不要把我葬在陵墓里……」
「那裡太黑了,一個人孤零零太冷。」
顧休休仰著頭,努力忍住蓄在眼眶中打轉的淚,貝齒咬住唇,用力地緊緊咬著,許久之後,她輕聲問:「……那你喜歡何處?」
「有一位故人說過,人死之後,若是葬在水裡,便會化作蒼穹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