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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音很沉,發啞:「我可以看看麼?」
姚徵點點頭,可惜紙質的東西不好保存,數次搬家零落了一部分。
項明章拿起最上面一張,是沈少爺留洋的畢業證書,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授予的商業學士學位。
南方天氣潮濕,紙張霉變,上面手寫的花體洋文已經模糊不清,項明章放在茶几一邊,拿起一份計劃書。
繁體題頭,是關於抗幣面額的研究決定,全文手寫,內容包含大量專用字符,是早年流行於錢莊之間的一種加密方式。
然後是一沓類似票據的東西,記錄了復華銀行捐贈和籌辦的物資明細,存留下來的一共四十九張,也就是至少有四十九筆。
姚徵感慨道:「沈少爺與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襟抱非凡。」
項明章問:「沈少爺當時多大了?」
姚徵推算:「1918年出生,到1945年,應該是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楚識琛也是二十七歲。
木箱雙層皆空,項明章卻思緒如沸滿滿當當地燒燎在胸口。
忽然,姚徵摸開箱子裡的暗格,裡面藏著一張照片。
沈少爺留存於世的唯一一張舊照。
照片背面朝上,寫著兩行字,項明章小心翼翼地拿出來,看清的一瞬間手指忍不住發抖。
狼毫寫下,端正小楷,筆跡似曾相識。
——今日生辰,吾與靈團兒。
落款:民國三十二年,秋。
項明章心頭震慄,幾乎難緩:「秋天的生日。」
姚徵說:「對,所以表字『清商』。」
項明章脫口而出:「但願清商復為假,清商……沈清商。」
他反覆念著,手心全是汗水,捏著照片翻轉到正面,呼吸剎那停止。
四角發黃的黑白照,一幢顯赫的沈公館,階前樹下秋風裡,沈清商俊秀挺拔,懷抱一隻純白的波斯貓,擎貓的左手戴著一枚瑪瑙戒指。
那張面容透著輕淺笑意,唇微張,風吹開了額發,一雙眉目好看得像遠山綴了寒星。
乾淨,從容,神采斐然。
項明章仿佛心臟驟停,死死盯著照片中的沈清商。
盯著這一張他恨不得每天見到、腦海中來回想起、喜悲嗔怒都靈動端方,與楚識琛一模一樣的臉。
迦南香,玉珠算盤,紫檀琵琶,法蘭西印章。
商學院,四年行長,小楷筆跡,靈團兒白貓。
懷表。清商。
楚識琛和沈少爺的一切全部吻合。
就算考證有誤,一方說辭是假的。就算是機緣巧合。就算是中了邪,陰差陽錯!
可是照片何解?
這張照片中的面目該何解?!
項明章熱血當胸,雙手卻冰涼顫抖,他用盡全力捏著舊照一角,已不知該如何稱謂照片裡的人物。
姚徵驚異地看著他:「項先生,你還好嗎?」
良久,項明章嘶啞出聲:「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姚徵回答:「上善若水的若,臻於郅治的臻。」
——沈若臻。
第69章
從姚家的洋樓里出來,花園甬道濕滑,項明章腳步緩慢地一路踏過。
司機靜候在大門外,迅速拉開車門:「項先生。」
項明章面無表情,目光里的銳意褪盡,剩下空茫茫的渾噩,他道:「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司機勸阻:「項先生,還下著雨……」
項明章沒有理會,逕自朝前走了。
他邁著沉穩的步子,身軀筆直、高大,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有多僵硬,他變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空殼。
一路上沿著樹,沿著圍牆,沿著空曠長街上的黃線,項明章就這樣一直走,高級的毛呢西裝暴露在細雨下,他既光鮮又狼狽。
陌生人紛紛側目,項明章卻渾不在意,或者說,他根本沒有丁點情緒可以分給別的人和事。
楚識琛的面容不停浮現,在他的眼前、腦海和心頭。
不……應該是沈若臻。
項明章沒有察覺在馬路上走了多遠,雨下大了,司機開車在後面跟著,急得探出車窗大喊。
項明章充耳不聞,他麻木地行走在如紗的雨幕里,遍身濕透。
從大半年前遊艇派對出事,他在楚家的病房裡見到的,就是沈若臻。
兩番進項樾,心系亦思,甘願給他當秘書的是沈若臻。聽見掃地機器人會驚訝,想要平衡車,學著做PPT的是沈若臻。
總穿正裝,黑髮素麵,穿牛仔褲會侷促的是沈若臻。沒聽過搖滾樂,懂戲曲,愛看明清小說的是沈若臻。
會抽雪茄,會下西洋棋,梭哈十局九贏的是沈若臻。
在日料店坐立不安,在天an門潸然落淚的是沈若臻。
沒有刺青,沒做過闌尾手術的是沈若臻。
喝醉酒講話文縐縐,悄悄露餡兒的是沈若臻。
胸藏謀略,腹含學識,擅交際,會御下,能學以致用,早已鋒芒畢露的是沈若臻。
一次次叫他「自重」的是沈若臻,捏著下巴吻他嘴角的是沈若臻。
項明章停下來,柏油大道浸著一層冷水,大雨鋪天蓋地,他睜不開眼睛,垂眸看腳下水花飛濺。
他以為「楚識琛」和沈家存在某種關係,也大膽假設過,「楚識琛」會不會是沈家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