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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明章繃不住笑,關了燈,窗簾敞著,海曙區的夜色投射進來。
奔波一天耗費不少精神,沈若臻陷入酣眠,時隔太久太久,他終於夢見了沈作潤,還有母親、妹妹和管家。
他們立在舊時的江廈街上,相距一片柔和卻散不開的霧靄,他想追,追不過去,只能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
沈若臻醒過來,天光大亮。
夢裡原來是一場告別,那團霧靄是死生的界線,故人在與他道珍重。他走下床,高空俯瞰窗外,一片江廈新貌。
床上窸窣,沈若臻轉過身:「我吵醒你了?」
「沒有。」項明章揉了揉眼,「膝蓋還疼不疼?」
沈若臻心情明朗:「不疼,今天我們在寧波逛一逛吧。」
項明章嫌司機在講話不方便,讓司機先坐高鐵回去了。他和沈若臻一起去過好幾個城市,南京北京哈爾濱,每個地方都是匆匆一瞥,沒有哪次稱得上盡興。
等出了門,項明章開車,問:「你想去哪?」
城市在新時代巨變,沈若臻憑藉記憶說:「錢業會館。」
其實沈若臻在寧波生活的時間不長,多是在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錢業會館,議事廳,比他高的大桌子,一些爭辯的叔叔伯伯。
會館中一座石碑,雕刻的碑記他背得滾瓜爛熟。
江廈街上大同行小同行,隨著渡口航運一併發展,世代競爭,朱家開了五間分號,沈家要開七間,鄭家要把分號開到北平。
昔日的沈宅尋不到一點蹤跡了,宅院、商鋪、田地,在時代的洪潮中成了高樓廣廈,又成了學校,也可能成了車輪下的康莊大路。
沈若臻不知疲倦地逛了許久,想起什麼值得一提的就講給項明章聽,逛得累了,找一家館子吃寧波菜。
沈公館做湯羹的廚娘是寧海人,煮的麥蝦湯極鮮美,沈若臻以前忙得晚了,會吃上熱騰騰的一小碗作消夜。
快要吃完,項明章的手機響了,聽完說:「彭昕還算自覺,提前兩天帶隊從峇里島回去了。」
這些天過得和夢一樣,沈若臻道:「我也該回家了。」
在寧波又度過一夜,項明章和沈若臻第二天清晨出發,趕在中午之前下高速公路回到了市區。
江岸大道風景依舊,沈若臻半夜從楚家跑出來,一晃過去了九天。
抵達楚家的門外,項明章關閉汽車引擎,卻鎖著車門,沈若臻解開安全帶,玩笑地說:「不讓我下車麼?」
項明章當初理智權衡,此刻有些捨不得:「回去你就要繼續做楚識琛了。」
沈若臻說:「我知道。」
項明章發現,沈若臻對任何事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堅定地執行下去,大概就是這種氣魄,當年才能拋棄一切投奔新道路。
「咔噠」,項明章解鎖車門,停止了優柔寡斷:「回去代我向楚太太問好。」
沈若臻卻沒動,保險起見,他考慮道:「之後你繼續叫我『楚識琛』吧。」
人前當然要掩飾,項明章問:「那我私下叫你的真名?」
沈若臻謹慎地說:「私下也不要了,不然叫慣了,難免會有喊錯的時候。」
雖然有道理,但項明章不滿意:「那上床的時候,我也叫你『楚識琛』?」
沈若臻噎了一下:「光天化日——」
項明章學會了搶答:「自重。」
沈若臻打開車門:「我要走了。」
項明章向副駕傾身,在沈若臻的鬢角親了一口,說:「叫什麼都沒關係,只要你好好的,有事情立刻打給我。」
沈若臻下了車,這九天發生了太多,他和項明章確認心意,回故鄉了卻憾事,每一分鐘都是圓滿。
他做了一遭沈若臻,真真切切,不是幻想出的南柯一夢。
現在他要回去了,雕花鐵門早晚進出,回到這個時空里讓他棲身的家。他要繼續做楚識琛,做沒有完成的事情。
一步邁進大門,心境與離開時截然不同,他走到別墅前,輕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楚太太第一個跑出來,像這大半年裡的每一天,開心地迎接他:「小琛!」
楚識琛給了楚太太一個擁抱:「媽。」
「你呀怎麼回事?」楚太太輕捶他的背,「大半夜跑出去把你妹妹嚇壞了,後來明章聯繫我,說帶你緊急出差,手機行李都不拿,你們去哪裡出差了?」
楚識琛聽著絮叨進屋,只「嗯嗯啊啊」地笑,弄得楚太太也不問了,趕他上樓去換衣服。
房間剛打掃過,手機放在床頭充滿了電,楚識琛先保存了姚徵的號碼,然後翻到離開那一晚的記錄,長長一列都是項明章的名字。
他走到露台上,蔥鬱的樹冠縫隙露著汽車前蓋的一角。
項明章還沒走,不放心,萬一沈若臻進去了又跑出來,他就什麼都不管了,直接把人帶走。
儲物箱裡落著半包煙,估計是司機的,項明章抽出一根,下車靠著車門點燃。
忽地,別墅樓上傳來樂聲。
項明章回頭望向二樓露台,依稀看見沈若臻抱著把琵琶。
白襯衫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沈若臻端坐欄杆後,在寒風裡髮絲亂,手不亂,朝著項明章的方向撥動了琵琶弦。
錚錚鈴鈴,快而不急,穿過細密樹影流瀉下來,和枝梢上的歡欣雀鳴一起灌進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