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頁
最後一次讀這篇公告是在安全轉移的那艘船上,然後風暴來襲,他的舊物淹沒於海,跟著一起葬送的,是他被永久抹除的渺渺半生。
而此時此刻,楚識琛剛完成銀行分析報告,浩瀚數據翻覆腦海,拼湊成一部銀行業的發展史。
舊願達成,有幸親歷。
楚識琛收回手,退開半步,仰頸一聲長長的笑嘆。
項明章滋味難明,他目睹了楚識琛的震愕,傷懷,以及方才那一刻的瀟灑豁然,洶湧的疑問堵在他的胸間,包裹著跳動不止的心臟。
半晌,楚識琛恢復平靜,空曠的展廳帶著回音,他莊重地說:「我失態了。」
項明章卻只覺鮮活,小心地問:「因為這篇公告?」
楚識琛赧然自誇:「這篇公告寫得很動人,至少很觸動我。」
項明章心思暗轉,公告刊登於1945年,和資料中銀行關閉的時間吻合,當時沈作潤已經去世了,那發表公告的人會是誰?
會不會是最後四年間,沒有留下信息的那一位銀行行長?
項明章望向公告結尾的落款,只有「復華銀行」,他失望道:「寫得這麼動人,可惜沒有署名。」
楚識琛下意識地說:「有的。」
項明章道:「我是指撰寫的筆者。」
楚識琛的目光飄向柳宗元的那句詩,改口說:「既是公告,大約只寫銀行的名字就夠了。」
「不對。」項明章反駁,「『吾仰祈國泰民安』,用的是個人口吻,撰寫公告的人為什麼沒有留下名字。」
楚識琛怔忡道:「也許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項明章注視著楚識琛的神情,沒有繼續談論,他撿起掉在地上的包,說:「走吧,再去別處逛逛。」
楚識琛戀戀不捨地離開,他真想撬開玻璃,把舊報摘下深藏囊中,轉念又釋懷了,這般光明正大地展覽於世,大概才是一段歷史最好的結局。
兩個人把四層樓逛了一遍,普通遊客是走馬觀花,楚識琛是踏雪尋梅,恨不得停駐在每個展櫃前細賞一番。
一間文化館耗盡了精神勁兒,沒力氣再逛別的地方,這大半天,楚識琛談項目、念公告,出來被早冬的陽光曬著,不免口乾舌燥。
項明章也渴了,說:「前面有咖啡館。」
楚識琛不想喝咖啡,情緒浮沉值得酌一壺觴:「我們去喝一杯?」
項明章道:「好,我奉陪。」
從闌心文化園離開,項明章開車帶楚識琛去了雲窖,天氣變冷,人們懶得熱鬧,清吧的恬淡氛圍正受歡迎。
顧客比平時多了些,酒杯相碰的聲響摻雜在細密的談笑里,項明章和楚識琛依舊坐在固定的卡座。
沙發靠墊換成了深色系,很軟,楚識琛第一次來的時候舒服得睡著了。
酒吧經理過來,遞上兩份酒單:「項先生,您跟朋友喝什麼?」
「開一瓶淡紅酒,」項明章擔心楚識琛空腹喝不舒服,「再加一道香茅蝦,一道蟹粉吉列斑球和血橙沙拉。」
紅酒和餐點很快上來,稍微醒一醒,項明章倒了兩杯,說:「嘗嘗。」
楚識琛捏著高腳杯端到唇邊,嗅了嗅,清淡的果酸香氣,呷一口用舌尖品嘗味道。
項明章瞧著他,莫名想到靈團兒吃罐頭,笑著揭短:「你之前不是立志戒酒麼?」
楚識琛說:「終歸是俗人,『戒酒』不成,反要借酒。」
飲了片刻,經理送來一瓶白蘭地,說:「項先生抱歉,我差點忘了,這瓶是老闆新收的,他說您過來的話,拿給您試試。」
項明章道:「那你打開吧。」
楚識琛記得上一次來,撞見項明章和一個男人坐在這裡,他猜測:「這裡的老闆就是你上次見的那個人?」
項明章承認:「對,他叫許遼。」
楚識琛不清楚他們算什麼關係,項明章吩咐許遼調查,二人比起朋友,似乎多了些服從,他問:「許先生今天不在?」
項明章「嗯」一聲:「出門了。」
楚識琛沒再問旁的,面前一杯淡紅酒,一杯白蘭地,他雨露均沾地全都喝光了。
說來湊巧,他第一次痛飲是因為到訪復華銀行的舊址,這一次是因為重見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
並且每次都是問項明章討酒喝。
楚識琛飲得略凶,毫無章法僅憑興意,但他在芸芸座中依然沉穩,手不晃,聲不高,哪怕喝得急了,嘴角也不會流下半滴,只唇峰渲染一層薄紅。
帶上醉意也乖覺,楚識琛呼吸放慢,明眸里減了幾分靈光,靜靜放空,倒像在琢磨什么正經事。
項明章剝了蝦,說:「吃點東西。」
楚識琛道:「怎能勞煩項先生做這種瑣事。」
項明章擦了擦手:「那你給我剝一隻。」
楚識琛婉拒道:「應當禮尚往來,可我介意手上沾了海腥味,再握筆撥珠,實在難以消受。」
項明章一頓:「撥珠是什麼?」
楚識琛說:「白話語,就是打算盤。」
項明章:「……」
可以確定,楚識琛醉了。
項明章發現楚識琛喝醉後講話文縐縐的,之前還提及什麼北平和法蘭西,用詞簡直不像一個現代人。
剝好的蝦仍放在碗中,項明章問:「一會兒涼了,到底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