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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沈寧回去省親時,宮殿裡的東西一樣也沒帶,因此東偏殿的一桌一椅與沈寧臨走時沒有兩樣,甚至連她的書房與武室都沒有變過。
萬福知道這裡頭怕是很久也進不來新主子了。
東聿衡坐在榻上,左臂支著如意紋扶手,面色淡淡不言不語。
萬福隨侍一旁,已經習慣了東聿衡這種情狀。
自睿妃走後,陛下大抵一月有餘不曾踏入春禧宮。直到沈婕妤進宮,陛下賜她住進春禧宮西殿,才重新踏入此處。然而就在召幸沈婕妤的第一夜,陛下跨入宮中高檻,卻驀地止住了步伐。他站在身後,望著陛下背影竟驀然生出一絲哀傷來,當時的他不解這心情從何而起,許久以後才明白,那是陛下的傷心。
那夜陛下沒有去西殿,獨自一人進了東偏殿。
之後陛下來春禧宮的次數漸漸多起來,少數召了沈湄侍寢,大多數時候他一人住在東偏殿裡,幾乎每次都像現在這般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偶爾會微笑,然而微笑過後卻是更沉痛的眼神。
萬福擔心他鬱郁成疾,小心翼翼地勸解幾次,東聿衡起初點頭,也少來了春禧宮,然而那段時日卻愈發暴躁,沒過多久,陛下便再次踏入了春禧宮。第二日再出來時,眼中陰鬱更濃,舉止卻恢復了平常,大臣們不再戰戰兢兢。
萬福曾聽說過一味藥,它能讓垂死的人得到短暫的安撫,可藥效過了疼痛卻是加倍,因此,必須不停地給病人用這味帶了毒的藥。
他覺得皇帝如今就在服用這味毒.藥。他與瀲艷膽顫心驚再勸,東聿衡卻是暴怒。從此無人敢提。
他從沒想到睿妃的逝去竟給陛下帶來了如此大的打擊,怕是陛下自己也沒料到。
他自小跟在陛下身邊,陪伴著他走過了二十年的歲月,見證了一代英明君主的成長與強大,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陛下對待後宮妃子的態度。陛下喜愛她們,喜愛她們的風情各異,千嬌百媚,她們都是他錦繡江山的美麗點綴,他樂於寵愛她們,只是一旦她們與江山基業有了衝突,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她們,不管前一個夜裡是否還曾火熱纏綿。
萬福一度以為睿妃之於陛下也是如此,最大的不同不過是陛下用了心罷了。而事實也是如此,在得知睿妃染上絕症之後,陛下即便痛苦,依舊留在了宮中,冷靜地擬布著各項旨意。他以為,睿妃娘娘死後,陛下定會傷心幾日,因為陛下終是動了情。可是,也最多傷心幾日,景朝的鴻圖偉業還等著陛下指點江山,他也不能為一個女人頹唐許久。
然而一年過去,旁人的哀傷隨時光淡去,陛下的沉痛卻如陳酒沉澱,愈發濃厚。
「萬福。」東聿衡突地出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奴才在。」萬福急忙回道。
「你方才聽見了麼,沈夫人說七公主像寧兒。」
「奴才聽見了。」萬福輕輕道。
東聿衡勾了勾唇,「朕說了不算,沈夫人是她的親生母親,她說像一定是像的罷。」
「是……」
「也罷,朕看不見她白髮之時,能看她年幼之姿也是好的。」
「陛下……」
「寧兒小時是個小塌鼻,哈,若是先前聽說了,朕非笑話她不可。」面前的妝檯有些朦朧,恍惚中那女子還坐在那處,下一刻就能轉過頭來對他微笑。
萬福低頭不敢說話。
皇帝也沉默久久,「你說朕……」他欲言又止。
他想問別人,為何他還忘不了她。後宮舊人新人,逝去的,淡去的,於他而言都是過眼雲煙。可為何單單只有她與眾不同?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這般喜愛她,或許是初見時她的飛身一撲,又或許是她在前夫墓前失聲痛哭,又或許是進宮後的樁樁件件……她的聰穎,她的直率,她的滑頭,她的任性,他都喜愛。他只覺每回看到她就打心底里開心,就似兒時射箭射中了後的簡單喜悅,能得到她抱著她看她笑眼盈盈,他就想將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他偶爾甚至想將她鎖在春禧宮,除了他誰也不讓見。
她是他最深的私慾……直到此時此刻他才願意承認。
熟悉的孤寂帶著刺痛又纏繞心頭。東聿衡摩挲著手中的陰陽玉。那本是沈寧的首飾,如今成了他的玉佩。當初他給她這塊陰陽玉,是因它克邪克陰,沈寧面相有異,為以防萬一,東聿衡還是讓人將陰陽玉請出來,她佩戴在身,便能克住她的陰邪之處。然而除了克邪,陰陽玉也有保命護體一說,可如今物是人非,大火焚盡了她的軀體,這玉卻絲毫未損。
她說來世再也不見。怕是死之前也是帶著對他的怨恨去的罷。他緊握玉佩,氣息變得粗重。她的身子是他的,心也應當是他的,她是他入了玉牒的寶睿貴妃,怎麼敢說來世不見!
……不過罷了,她想必不知道,他已命人在皇陵旁建了寺廟,讓僧人在裡頭供奉她的靈位,鎖住她的靈魄,直到他駕崩的那天才放她離去,他要與她奈何橋邊再見一面,他要令她下輩子成為他的妻,為了補償她這世的委屈,下一世他定待她好好的,她想要什麼,他就給她什麼……思及此,東聿衡的眼神柔了,耳邊似乎又聽到了她三分溫柔七分調皮的「皇帝陛下」。再一眨眼,面前是空無一人的寂靜,陰冷又再次席捲全身。
這反反覆覆的折磨已經無數次,廣德帝今夜卻異常難受,或許是七公主打破了他心中的死寂,讓傷疤再次血淋淋地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