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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父子之情,其實一開始就已經消磨一空,今日再來論父說子,也未免太過可笑。
若說還報那所謂的一點骨血之情,那這麼些年來,陸鉞所還已經綽綽有餘。
陸瑄為人色厲內荏,剛愎自用,後期養虎為患,縱大了權奸之心而又無力制衡,若非陸鉞除權奸,穩朝綱,戍邊塞,保國衛民,就陸瑄這麼個眼高手低,庸懦無能的樣兒,只怕也難活到今日,還以聖明君主自居。
生恩還盡,怨憤未平,這段父子之情,到底薄如煙雲,時至今日,已是兩相對立,非生即死。
「朕如今說話,怕是已無人肯聽了。」帳中傳來微微的嗽聲,皇帝緩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了口:「你是朕的長子,當初朕看著你從產房被囫圇著抱出來,頭一次知道為父之心是那樣的慈厚難捨。」
蘇綿微微斂眉,心裡已經有些不耐。
時至今日,她不知皇帝說起這些還有何用,追憶往昔,回返華年嗎?可那些傷害已經真真切切地刻在了陸鉞的心裡,如今只靠這兩語三言,便要將這些恩怨盡皆抹平嗎?
蘇綿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陸鉞為此而神傷。
她又偷偷往前挪了幾步,直到兩人靠在一起了,方才抬手在身後按上了陸鉞的肩背。
「你心裡是不是十分恨我,恨我這個做父親的當年護不住你,如今又處處地猜忌,忌憚於你?」
算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有多麼軟弱和王八蛋。
蘇綿在心裡絮絮叨叨地罵人,然後估算了一下陸鉞在宮中的威信和勢力。
如果她在這裡指著鼻子罵了老皇帝,會不會給他帶來難纏的麻煩?
「這些事的確是為父親自做下,你要恨,要怨,也是理所應當。」
「父皇舊疾未愈,還是不要將心神都耗費在這些無用之事上。」陸鉞抬目看向那一團陰影處,淡淡道:「父皇想要什麼,直說就是。」
這一回皇帝良久都沒有開口,再開口時卻帶著一股讓人心驚的沙啞和沉黯:「罷了,罷了。到了今天,說什麼也已經晚了,旁的不論,到底是為父對不住你。」
「父子之情,夫妻之義,君臣之恩,為父為夫為君,父皇對不住的人又何止一二。」
「你......」究竟是被戳中了心事,皇帝要強了一輩子,如今心存執念,又加病疾纏身,稍有動了心思,便覺肺腑之間如同火灼,頭腦也是暈眩一片:「難道你真的恨不得為父去死嗎!」
陸鉞抬眉,一時有些後悔讓蘇綿跟著他一道來了這個地方。
此地髒污而腐朽,合該灰飛煙滅,他自己也就罷了,可實在不該讓她也一併糾纏進來。
一陣令人心窒的沉默之後,皇帝沒有再試圖打感情牌。這一回他的聲音透著一股疲憊的木然:「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都是陸家的子孫,是我的兒子,不管你我父子恩怨如何,這皇位和天下,將來都會一一交到你的手中。但是,長風,我的兒子,你做好登臨峰頂的準備了嗎?」
「我既伸手,便可擔承,父皇還是莫要在這些事上過分用心了。」
「朕已經多日未見過你母后了,想必這些日子她也是忙亂的很哪。」
「母后才華眼界絕不止於宮闈,有些事,有些任,有能者居之。父皇此地不少人侍奉照料,母后與您也算相看兩厭,何必再來演這套面子工夫。」
蘇綿在後聽著兩眼彎彎,簡直要笑出聲來。
陸鉞為人,的確矜傲而犀利。
這也是蘇綿頭一遭聽他如此言辭鋒銳,直·刺·人心。
不過還真是夠爽快的,皇帝這人矯情又自作聰明。一開始想打感情牌,估摸著是想說說他自己這麼多年的不易和為君的煎熬。可惜陸鉞不接這個話,不上這個當。
一個話題廢了,他又想拿著江山社稷來挑撥陸鉞和皇后。
畢竟皇后這些日子來的所作所為已算是臨朝聽政,若是心眼小一些的,懼怕女主臨朝的,只怕也會為此番言談所迷惑。
說來皇帝也不是真傻,到底做了多年的君上,旁的沒學會,這陰謀詭計是拈指就來。
先是將自己貶低到極處,而後又狀似坦誠,將他自己和陸鉞排在了同一戰線上,這之後,明著暗著提醒他君王之路孤獨難熬,又以權位相惑相激,讓母子間生出嫌隙。
短短几句話之間藏著無數的坑洞,稍一無心,便可能落入其中,生出心魔。
到了最後這番對話也沒有再繼續下去,皇帝被陸鉞噎得夠嗆,只能在帳子裡無能狂怒。而他們走出寢殿時,便看著太醫匆匆趕來,里里外外的宮人內侍也都忙忙亂亂,惶惶不安。
看來方才所報的,皇帝情形不好也非虛言,這般稍有動念就要死要活,只怕如今即便還在喘氣,也不過是和閻王搶命,時時煎熬罷了。
陸鉞一時還不能離開。兩人避到偏殿,蘇綿立時抬手給他搭脈。
適才皇帝寢房中的味道太過讓人不安,蘇綿只擔心那會引發他的舊疾。
旁的醫術她雖還不精通,可這麼些時候了,到底也跟著謝元學了一手,診脈之事,還算是十分諳熟的。
「你躺一會兒吧,我給你按按肩,咱們今晚還回去嗎?還是說先待在此處以防萬一?」
陸鉞依言躺在榻上,感受著眉眼處她柔軟小手的按摩輕·撫:「有人看著,寢殿時不必去,但今晚也不能來回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