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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昏暗夜裡,陸鉞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
他閉上眼, 微微偏頭,便能覺到她柔軟的額頭輕輕挨過自己的下巴。
「主子, 諸事已畢, 樂仙郡君已被送歸淨房,待天明處置。」承文的聲音自重重簾幕後傳進來, 蘇綿撐起眼皮迷迷糊糊地聽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
「沒事了。」她欣喜地揪住陸鉞的被角, 一雙澄澈明亮的眼眸亮亮地照映人心。
「是, 沒事了, 小主子能不能安心就寢?」陸鉞無奈地在她臉上掐了一把:「說了沒事,不肯信我?」
「當然不是了,我最相信殿下了。」蘇綿捂著一側被掐疼了的臉仰著頭沖他乖乖一笑:「殿下宅心仁厚,明斷果決,一言千金,是世上最可靠,最善良,最英明的人。」
陸鉞往日也聽過不少或含蓄或豪放的誇讚吹捧,像是這麼樸實直白的他倒是頭一遭聽說。
可偏偏她仰著一張乖巧漂亮的小臉,窩在自己懷中語聲綿綿地和他撒嬌,對他賣乖,他便一時只覺著她這小嘴裡說出來的話動聽無比,一字一句都要說到他的心坎兒里去。
「不困了?」陸鉞單手覆在她的腦後,輕輕順著她微涼的髮絲:「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你這會兒不睡,天亮了又該難受。」
蘇綿白日裡幾乎是被折騰了一天,晚上又撐著不肯睡,她自然不是鐵打的,身子還特別虛弱,這會兒興奮激動過後,被他這樣暖暖抱著,溫言哄著,她便覺一股舒愜的懶倦自她心底而起,一點點哄軟了她的心腑筋骨,讓她如臥雲端,睡意朦朧。
頸窩被她淺淺的呼吸拂得微癢,陸鉞卻生不出絲毫避躲的心思。
懷中的小姑娘無知無覺間更往他懷中依偎躲藏,仿佛這三千紅塵,也只有這一處是她心之所安,心之所向。
陸鉞從沒有對誰動過心,用過情,可他素來都明白自己的心,能夠以最為冷靜甚至冷漠的態度去分析解讀自己的每一分情緒,然後精準地控制它們,利用它們,拿捏它們。
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有一日會為情字所困。
他最懶於自欺欺人,所以在他心緒稍有更變的時候,他便已明白自己內心生出了什麼樣的變化。
可在初初有覺時,他居然也做出了自欺欺人之舉。
待她如妹......陸鉞擁著她,想到自己昔日所言,良久,他在暗夜裡自嘲一笑。世上豈有他這樣的兄長,什麼樣的長兄才會對自己的妹妹生出這樣近乎荒唐的靡亂心思。
為什麼是她?這個問題近來陸鉞獨自冷靜時也常常不斷自詢,可當他以為他足夠冷靜,足夠冷漠時,卻總會因著看她一眼,與她一言而將自己心中築起的堅冰無聲融化。
他會因她而心軟,會為她而心憐,會因她一再讓步,會為她次次妥協。
她誠然長得很美,極美,她還有些旁人不能及的美妙之處。可那些都不當是他動心的理由。
牡丹再美,世上總還有百花爭艷,他身居此位,縱然寡慾無求,目中卻也難免見一二香色。可以往他從未動過心,也絕不允旁人近他半分。
他不喜歡的,既不能走進他的心,也不能靠近他的身。
百媚千嬌,不過紅粉骷·髏,那些於他而言,著實毫無意義,也更是無趣得厲害。
那又是為什麼呢?
陸鉞見她睡得極熟,卻仍舊想要往他懷中更深處依偎。在他尚未有覺時,他的目光已放得極柔,涼薄的唇角也綻出了一個溫和的弧度。
大約是這朵花太美了。陸鉞闔目偏過頭去,似是有意,似是無心,輕輕碰了碰她的眉心。
他想,大約是這朵花太美了,所以誘著他墮入了庸塵俗世,落入了這萬千情網。
可他到底也只是輕輕碰了碰她的眉心,沒有再多的親昵舉動。
她還這么小,他也不過是二十有三,卻已是夕陽沉落之人了。
他想起自己昔年的搪塞之語。
那時候他說,因自己壽淺命薄,是以不願娶妃納妾,徒添牽累。彼時之言,不過敷衍,不過是他無心無意的矯言。
他從來並非是她以為的那個仁厚正直,為國無私的大善之人。他手染鮮血,心性涼薄,他所作所為,從來都有安排,也有目的,他不會只為了一個「仁」字便毫無私心地去助人幫人。
他與她從不相同。
她的心是一片水晶琉璃,乾淨剔透得不染塵埃。
若她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如今正在做些什麼,若她知道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若她看到自己是如何的心狠手辣,鐵血無情,她還會像現在這樣,毫無保留地,依賴信任地依偎在他的懷中,為他不平,為他不公,對他心生憐惜,日日傾心相護嗎?
陸鉞抬手輕輕撫上她的側臉。
他曾以為自己無所顧忌,無所顧惜。無心自然無情,若有一日動了心,他自然也是縱情恣意,定要得到那份情,拿到那顆心。
可當他真正地嘗到了情的滋味,卻忽然膽怯,忽然退縮。他才真正明白「連累」二字是何等沉重殘忍。
他將那頭狠戾桀驁的猛獸關回心口,日日困著它,看著它,不許它踏出一步,可很多時候,比如現在,他也會生出些偏妄心思。
她也喜歡他,否則她不會一再與自己如此親密。這顆心這樣乾淨,這樣珍貴,他只消伸一伸手,就能全然地將她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