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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輕,很啞,宛如杜鵑啼血,哀婉至極。
但弘治帝卻聽見了。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用那雙發黃的迷濛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費心教養長大的兒子。
他的脖頸已經動不了了,眼睛卻還是追隨著兒子年輕的面龐。
他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多好的長子、儲君,他健康、聰慧,冷酷無情。
他是最好的繼承者。
本應痛苦至極的弘治帝,卻輕輕笑了一聲。
隨著他的笑聲,鮮紅的血從他唇邊滑落,在他灰白的臉上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痕跡。
蕭成煜下意識伸出手去,輕輕擦了擦父親臉邊的血。
他不敢使勁,生怕一用力就碰疼了他。
弘治帝目光一直落在蕭成煜的臉上,他雖已行將就木,死期在前,渾身疼痛難忍,但腦中卻異常清醒。
他覺得自己從未有一日這麼清醒過。
經年的苦澀湯藥麻木了他的舌頭,也麻木了他的腦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卻終於找回了曾經的年輕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兒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熱淚,他能嘗到口中咸腥的血味,他能感受到鼻尖苦澀的陳腐的藥味。
那是許多年沒有嘗過的滋味,他不覺得髒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嘴唇,眼眸里有著即將解脫的釋懷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聲音輕如雲煙,卻字句清晰,「我同你娘,親自教養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過了。」
「以後,家國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戀地看了看兒子,目光卻往邊上挪去,往屏風外面尋找起來。
「對你,對楚國,我沒有,遺憾。」
「但……」
他話音未落,一道蹣跚的腳步聲便在屏風外面響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綻放出喜悅,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滿懷喜悅,等待著喜樓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過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還是趕來見他最後一面。
他知足了。
————
蘇瑤華面色蒼白,神情哀傷,她蹣跚著繞過座屏,腳下一個趔趄,若非張保順的攙扶,差一點便跌落在地。
蕭成煜未及回頭,都能聽到身後蘇瑤華的抽泣聲。
如泣如訴,哀婉至極。
蕭成煜連忙起身,下意識要去攙扶蘇瑤華,但蘇瑤華此時卻已經跌跌撞撞來到床榻邊。
錦繡奢華的龍床上,沉疴無醫的皇帝陛下瘦成一把骨頭,即便蓋著龍鳳錦被,也不過只躺了那一畝三分地。
蘇瑤華倉皇地坐在龍床邊,緊緊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蘇瑤華心中悲痛愈深,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陛下,陛下……」她淚如大雨滂沱,幾不能語。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氣竟去了三分,顯露出幾分年輕時才有的意氣風發。
他努力睜著昏黃的雙眼,認真看著自己的髮妻。
他這一輩子可以說是無愧於天地,卻唯獨對不起一人——他的結髮妻,全天下最尊貴也應最幸福的女人。
弘治帝看著她面上濕漉漉的淚,看著她眼眸中的不舍和留戀,他想要去擦一擦她臉上的淚,想要說一句:「傻姑娘,哭什麼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她拭淚。
弘治帝沉疴經年,幾乎是泡在藥罐子裡長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對死亡,他早就沒有畏懼和害怕,甚至有一種終於可以離開病痛的解脫。
但此刻,看到了蘇瑤華,他終於覺得有些不舍了。
可這份不舍卻不能表露出來。
弘治帝有千言萬語,有滿腔依戀,甚至還有從未說出口的愛慕,這些,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時候,他卻不能說了。
他想讓蘇瑤華長長久久活著,幸福康健,子孫滿堂,替他享受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享受世間門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輕咳一聲,他輕輕開口:「瑤華,以後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動不動就哭鼻子。」這一句,似乎把兩人帶回了當年那個滿城芳華的大婚吉日,似乎這二十載時光都未虛度。
蘇瑤華哽咽一聲,想起當年的情景,忍不住如當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
弘治帝輕聲笑了。
他很輕鬆,病魔在這一刻遠離了他,讓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蕭成煜知道父皇母后有話要說,但他此刻卻不能離皇帝榻前,便退後幾步,只低著頭默默落淚。
在父皇面前哭過,以後就不能再哭了。
帝後二人都未發現兒子的遠離,此刻的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弘治帝繼續道:「對於我殯天之後的事,早先已經都交代過你,也交代過煜兒,你們皆很沉穩,此番不需我再多言。」
「對於以後,我沒什麼不放心的,遺詔我已寫好,會讓你們都高興。」
蘇瑤華剛止了止眼淚,此刻聽到他絮絮叨叨說身後事,忍不住又哭了。
從弘治帝繼位伊始,他每逢病災就會對她交代一番身後事,幾十來,蘇瑤華早就能背下,可沒有哪一次如同現在這般,讓她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