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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枝默然。
「阿敏,其實這局中不止鐵謝二人,入了這局的,都是棋子。」良久,薛穹看著她,輕輕一嘆:「你不願我涉足其中,我也不願你如此。」
楊枝抬起眼來:「你怎知我們皆是棋子,而不是執棋人?」
薛穹輕輕一笑:「你可知江行策此番為何來南安?」
楊枝眉頭微微皺起,須臾:「是為了銀子?」穠煙金釵中的那頁帳本至今仍徘徊在她心頭。
而對於江家而言,那一點銀錢,不過是九牛一毛。
薛穹驀然看她一眼,眸中流出嘉許之色,點了點頭:「真正的鐵東來雖不斂財,卻是江家銀錢輾轉的重要護佑。江家人覺察到南安形勢有變,才派了江行策過來。江家權勢滔天,如今還在銀錢上這般小心,你就沒想過為什麼嗎?」
想過。以江家現下的地位,拼命斂財,若非天生貪婪,那所圖便再明顯不過了。
楊枝想起當日桑湖邊那算命老頭的一句話:「大人如此,不過是為他人作嫁。」
薛穹見她眸光微斂,亦垂下眼:「自古父死子繼,是綱常,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規矩。李擎越當年誅幼帝自立,便是廢了這規矩。紀綱一廢,何事不生?[1]他李擎越可以有『彼可取而代之』[2]之心,旁人為何不行?李擎越還算強腕,他一死,那個廢弱太子繼位,天下紛爭四起,是早晚的事。江家手握重兵,豈會甘心只做個局外人?」
楊枝知道他並非虛言,默了默,良久方問:「所以今日的局不單為了江州節度使的位子,還是衝著江行策來的?」
「不止如此。」
「我們想殺江行策,自便殺了。縱使他武藝高強,沆瀣門也並非沒有能與他相敵之人。你想想,我們為何大費周章做這麼個局?」
「……是為了名正言順。」楊枝略一思忖:「你們想借費烈的人殺了江令籌!費烈是梁州節度使霍慎為的人。江行策一死,江范勢會大怒,屆時必會藉此對付霍慎為,你們趁機而入,便可拿下樑州。到時江梁二州已在囊中,江衛二氏仍斗如水火,你們要想吞併整個南方,不是難事。」
薛穹定定望向她,眼中微露訝色。他幼時便知道她明敏聰慧,有些獨特見解。這些年過去,她的聰慧非但一點未減,還尤添了幾分洞察世事的犀利與沉穩。
良久,他笑一笑:「還有什麼,再想想。」
楊枝從善如流,果然開始細思——柳軼塵曾說過斷案如繡工,以蛛絲為針,馬跡為線,穿梭往復。高明的繡工一穿一引間便可見真章。薛穹未反對,說明大方向是對的。拋開已然成型的大局,剩下的每一點細節都顯得更為重要。
細節……她還漏掉了什麼?
細小的窗格子中透入微弱的光,照在她認真思索的眉眼上,讓薛穹一時想起了她幼時歪頭作詩的樣子。她雖聰穎,於詩文上卻並不擅長,每回父親讓他們作詩,她都是這般歪頭苦想著,最後將筆尾咬的不成樣子,也未作出個所以然來。
臨了還是拽著她的衣袖左一聲「薛哥哥」右一聲「薛哥哥」地求她,軟軟糯糯,清亮眼眸中透出委屈,裡面卻藏著十分拙劣的狡黠。
薛穹是信奉「業精於勤荒於嬉」的,每回都想狠下心來磨磨她的性子,然而一見了她那眼神,再多的決心都化為烏有,最後不得不嘆氣提筆為她捉刀。
如果沒有後來那些事,那樣的日子會繼續下去吧……到了她及笄的日子,他便跟父親說求娶她,父親心中從來沒有嫡庶之別,定會答應的。
現而今,她已然成了他的妻子。他會為她作詩、作畫,陪她逛遍京城,去山林里捉鳥雀、在灕江上泛舟。若是她不喜歡京城,他就不做官,還做個赤腳大夫,帶著她遊山玩水,去江南,去她母親的故鄉,尋一處她喜歡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載,等她膩了,再尋下一個地方……
若是李擎越不曾篡位,若是沒有延樂之亂……他二人的軌跡大抵會全然兩樣吧。
他望著楊枝,心中的恨與遺憾如藤蔓般瘋長——他恨李擎越,不關家國,亦不關他念過的那些聖賢書,只是私恨,那種命運被生生扭轉而無能為力的切齒的私恨。
窗格子上的日光不動聲色地移轉,只斯須的工夫,楊枝忽然抬起頭來,眼底灼灼:「是聖旨……你們還想對付柳軼塵。」
薛穹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臉上,似要捕捉到她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她咬了咬唇,沉沉道:「聖旨在江行策身上,江行策一死,自然就到了你們手中。柳敬常將聖旨胡亂給人已是大罪,到時候,只要費烈的人攀咬,說是奉柳敬常之命,誅殺的江行策,柳敬常就百口莫辯。而且,就算能辯,他也未必會辯,因為你們手中還握著……」
「……我的母親。」
她眼底泛起寒光,在半眀半晦的室內看來,令人有些心驚。
薛穹與她對峙了片刻,輕輕一哂:「你就那麼相信,他會為了你連命都不顧?」
作者有話說:
[1]紀綱一廢,何事不生——蘇軾《上神宗皇帝書》
[2]彼可取而代之——《史記·項羽本紀》
費烈是上一卷韋蟬的情人。
第六十六章
六合莊內, 片刻前假意融融的氛圍已蕩然無存,那個火鏑一出,整座莊子立刻被圍了個水榭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