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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枝納罕,不覺出聲:「老伯怎知?」
老叟不語,柳軼塵已道:「褚師傅先到一步,想必已向老伯和盤托出。」他目光自老叟皺巴巴的臉轉到手,老叟似乎覺察到什麼,拿袖子遮了一遮,撐著竹竿在寺前坐下:「柳大人想問什麼,問吧!」
柳軼塵掏出一支金簪,遞給老叟:「敢問老伯,這金簪可是貴手所制?」
「鄉野粗人,豈敢妄稱貴手。」老叟嘆,摸索著接過金簪,只片刻,便道:「是老朽制的。」
「老伯可還記得下定之人?」柳軼塵道:「她緣何找上老伯?」
老叟道:「去年五月,老朽無意撞壞了一支貴人的釵,老朽窮困,無銀錢相賠,只好將釵修了修還給貴人……去年七月中,貴人央老朽照樣子制一支釵,老朽感念貴人寬容客氣,便制了。」
「那貴人是誰?」
老叟道:「老朽不知。」
「老伯可記得那貴人年歲聲音?」
「是個中年婦人,老朽聽見下人叫夫人。」老叟道:「聲音沙啞,哦,那貴人偶有咳嗽。」
楊枝神色微變,看了柳軼塵一眼——方夫人素有嗽疾,聲音也有些沙啞。
柳軼塵似問到了滿意的答案,點了點頭。須臾,就在楊枝背的手酸欲問大人能不能歇會的時候,他沉沉望了那老叟一眼,忽然掀起衣袍,就地一跪:「多謝……公。」
楊枝與老叟俱是一驚。
還是老叟先反應過來:「柳大人折煞糟老頭子,老朽如何當得起你一個公字?」
「景和十三年十一月廿八,灕江下游馬家村外,多謝公為亡兄收屍。」柳軼塵話落,脊背深深彎下去,磕了一個頭。
「你是……你是……」老叟從台階上霍然起立,無光的眼不期一亮,卻只短短一瞬,又暗了下去:「莫提了莫提了,前程往事皆過眼煙,柳大人若憐惜老朽,就莫要再來了。」老叟話落,拄著竹仗,咄咄咄,咄咄咄,轉身走了。
「是。」
柳軼塵卻畢恭畢敬,又磕了一個頭。
景和十三年十一月,是新舊交替的一個月。月初,年幼的太子逼死了先皇,逃逸之時被擊殺在灕江上。十一月十五,太常寺占得吉日,先皇的胞弟英王在眾臣拱衛下登基。
那一月,無數京城人家的命運被改變。柳軼塵是其一,楊枝是其一,薛穹、江令籌俱是其一。
大將軍江范乃從龍之功第一人,從北軍一個小小的校尉,一躍而成為大盛有北斗之尊的大將軍。
那一月,人死了不曉多少,血流了不知凡幾,京郊一塊土都染紅了,有被人一槍搠死的,有直接被一刀砍了頭的,有自知禍至上了吊的,還有半夜出恭被巡夜的士兵一聲吼嚇掉進茅坑淹死的……可那一個月,死在灕江上的,只有兩人,確切地說,只有一人,和一具早已死透的屍體。
那麼收屍收的是誰的屍,自不用多言。
楊枝轉眸望了望柳軼塵,胸口像鑿穿了地脈的一口礦井,不知有什麼東西順著那礦道噴涌而出,就在那東西將至井口之時,一個蒲扇般的巴掌毫無預料地扇了過來:「看什麼看,姑奶奶的美貌是你能看的?」
黃成果然並未自謙,夢中打起人來又准又狠,楊枝整個腦殼都嗡嗡作響。
天邊最後一絲紅光被山坳吞了下去,四野只能聞見慈濟寺的晚鐘與山下的犬吠。
楊柳二人細細查看了褚師傅的屍體,報鎮上里正將屍首收了,尋了間客棧投宿。
期間楊枝被黃成一巴掌拍的眼冒金星,腳下暈頭轉向,故意哼哼唧唧了半晌,柳軼塵也仍未將那拖油桶接過去,還十分冠冕地擲下一句「男女授受不親」。
月色將那廝身影拉的頎長而落寞,像八年前那個風蕭雨肅的晚上,她從義莊的棺材裡爬出來時,第一回 看到的少年身影。
只剎那,她便原諒了他。
十二歲的單薄少年跪在泥潭裡,兩手深深摳進土中,眼淚鼻涕混著雨水洶湧滑落,齊齊落進面前的水窪,源源不絕的。她從未見過哭的那麼狼狽的樣子、那樣無止境的淚水、那般狠狠抖動的肩膀……可不知是那晚風聲太兇還是雨聲太盛,她自始至終未聽見他發出一丁點聲音。
不遠處的街巷中甲冑之聲陣陣,不時有人被喝罵或踹翻在地。再隔一條街卻傳來熱絡的道喜,北軍的小將隨著江將軍沾了光,又連升了幾級。
八歲的楊枝縮著腦袋躲在棺材鋪的廊柱後,像站在幾片人間隨意縫合的邊界上。那邊界針腳混亂,歪歪扭扭,連最粗糙的婦人也不會如此漫不經心。
年幼而懵懂的心中奔過一頭兇猛野獸,四面胡撞,那少年未喊出的嘶吼仿佛都轉到了它身上。
她知道他的兄長沒了,也知道他是怎麼沒的——她是那場變故中少有目睹了全局的人,雖然彼時的她還不太理解。
那些天很多人沒了性命,可沒有人像他的兄長那般,粉身碎骨,如一朵血肉做的煙花,炸開在灕江上空。
「魂歸魂歸,吾兒魂歸。黍米將熟,膏粱正肥。兄姊思親,爺娘垂淚……[1]」
鎮上恰好有人在招魂。二人經過作法的人家,柳軼塵腳步未停,面色如常地走進了客棧。
作者有話說:
[1]胡謅+1。
小柳子和小小楊小時候就有交集,文案交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