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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枝頃刻醒悟:「大人我明白了,殺褚師傅是因為有些事不想讓我們知道,而留著老叟是因為有些事想讓我們知道。如此,自然沒有動我們的道理。」
柳軼塵典了典衣袖,恰好跑堂端過粥來,他將第一碗讓給了楊枝:「吃吧。」
楊枝埋首喝著粥,忽然想到什麼:「大人——」
柳軼塵皺了皺眉:「我昨天說過什麼?」
楊枝想起「食不語」之說,垂下首——這老道學規矩真多!乾脆撇了勺,端起碗,西里呼嚕吸溜了起來。
其聲之大,其勢之猛,讓鄰桌之人都不覺側了目。
每吸溜一聲,都感覺柳軼塵的靈魂顫了一顫。終於,就在她吸第三口時,柳軼塵不耐煩地撂了筷子:「想問什麼,問。」
「大人真好!」楊枝歡快放下碗:「大人,那褚師傅藏著什麼秘密,你知道嗎?」
柳軼塵慢條斯理道:「不知。但那老叟說,有人給了他樣釵,那樣釵在倚翠閣手中,這麼說,此案倚翠閣亦牽扯其中。只是究竟是主動加入,還是被動捲入,還需再繼續查探。」
楊枝「哦」了一聲,又安靜片刻,才終於問出心中真正想問的話:「大人,我見你向那老叟磕頭,那老叟是誰,你可知曉?」
柳軼塵看了楊枝一眼,那一眼十分怪異,半晌,才反問:「你可知曉?」
楊枝被問得一愣,連忙打起哈哈:「我……我知道為何還問大人你啊?你說是不是,大人!」
柳軼塵輕「嗯」一聲,須臾,忽道:「那人是先帝時銀作局太監陶珩。」
楊枝渾身一震,她本只是試探,沒想到柳軼塵毫不隱瞞,將這般事關重大的機密和盤托出。怔了好半晌,才勉強抑住胸中震動,問:「可我看、看他……頜下有須……」
柳軼塵意味深長地瞥了眼楊枝,道:「江湖有匪擅千面易容,號『水中月』,你可聽過?」
楊枝垂下眸子,故意問:「大人,你不是在說什麼志怪傳奇嗎?」
柳軼塵道:「易容之術,只在表皮,遠觀相似,卻不容細察,尤其經不得親近之人打量。說到底,其實利用的是人心囫圇,不會將過多心思放在外人身上。往常交往,亦不過基於彼此的混沌印象。」
頓一頓,與她呆滯的目光相接,又若有所思著補充道:「延樂之亂時,賊後胡氏請水中月徒兒易容扮作逆太子,為太子爭得脫逃時間,後因那內監寶隆棄暗投明,暗中在太子車上裝了伏火雷,才令太子粉身於灕江之上。」
「大人這本我看過,叫《狸貓落水記》!」楊枝連忙笑道。民間確實有這個本子,如今寶公公權傾天下,四處有諂媚之人為他傳英跡、立生祠,寫個把本子頌他功德,並不少見。
柳軼塵根本不予理會:「陶珩是寶隆徒弟,那駕車之人乃陶珩之徒,銀作局小監吳翎,便是吾兄。」
「大人……」楊枝沒料到他會幹脆剖白到這個程度,一愕之下,想起那個敦厚寡言的內監,心中一片愴然上涌,面前的粥剎那成了灕江的一灣血水。
不過,一個姓吳一個姓柳,怎會是兄弟?這也是楊枝一開始並未往二人親緣上想的緣故。
柳軼塵似是猜中她心中所想,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是養父母將我養在身邊。後來養父母長眠,兄長便入宮做了內侍,是為了……養我。」
他聲音平靜,楊枝抬頭快速看他一眼,復又垂下。天邊流雲容容,像昨日說的,是個好天。
楊枝幼時的記憶比如今還好,是以即便當時不過八歲稚童,她仍記得那少年內監的臉。
那夜天很黑,沒什麼月亮,唯一的光是城中各處的火光,照亮了那少年內監平淡卻堅毅的臉。
和柳軼塵相比,那張臉實在是太過平淡,平淡的國字臉,平淡的小眼,平淡的粗鼻,平淡而厚實的嘴唇。
人也不健談,若是尋常相見,楊枝定不會留意他。
可那夜的火光為他鍍了一層無與倫比的璀璨,再精緻的臉也敵不過的璀璨。
那內監難得說了一句話:「我家中有個弟弟,比你長几歲,很是聰明。你替我……照看他。」
若非走投無路,若非當真放心不下,誰會將一個孩子託付給另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還不過八歲年紀。
楊枝記得她說起弟弟的時候,厚而笨拙的嘴唇翹起來,眉間是掩也不住的驕傲。
我家中有個弟弟,比你長几歲,很是聰明。
那時的楊枝還不知道什麼樣的人家,才會讓孩子斷了終生的念想,入宮為宦。亦不知道什麼樣的溫柔,才會在那樣將死的時刻,笑著說出「很是聰明」這樣的話。
此際皆轉瞬明了。
楊枝藏住眼底的情緒:「令兄……高義。」
陽春三月,日光明媚。雖是小鎮,此時卻已慢慢熱鬧起來,店堂外行人漸漸如織。隔街是家酒鋪,沽酒大娘舀起新醅的酒,清澈晶瑩,玉液一般,高粱的香氣隔著一條街傳過來,鑽入肺腑;旁邊是一家醃菜鋪子,門口大醬缸擺了一溜,紅紅綠綠,隨便舀一小碟便能就下一大碗米粥……細碎金光下,每個人忙碌而熱絡,京中貴人所不齒的大嗓門從街頭響到街尾。
柳軼塵舀起一勺米粥,送到嘴邊。緊接著,一勺又一勺,腸胃迅速活動開來,咀嚼著這一個早上的糧米、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