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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就是我阿娘!」楊枝倔強道:「我不可能認錯你的眼睛,你將那帕子摘下來。」
「姑娘,我念你尋母心切,不與你計較。你再執意如此,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柳軼塵卻於這時踱步過來,沉聲道:「李夫人,這片野林周圍都是大理寺的人,夫人無需顧慮。」
那女子驚愕回首:「你算計我?」
「天下父母愛子女心之切,絕不會見女兒遇險而無動於衷。」柳軼塵徐徐道:「李夫人見諒,晚輩只是見阿枝思母心焦,並無惡意。」
作者有話說:
柳大人:真正的生日禮物是這個。
第四十二章
三人對峙良久, 楊枝始終不肯鬆手,反而越抱越緊。晚霞滿天,似杜鵑泣血。蒙面女子遙望對面山巒, 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閉目長嘆口氣, 手觸上面頰,將取下那蒙面巾帕。
卻在這時, 對面山林中傳來三聲猿啼般的低嘯, 兩短一長。女子觸到面上的手停了下來,忽然睜目:「敏兒, 鬆手。」
「阿娘……」楊枝怔了一瞬, 卻不改倔強:「不我不松, 阿娘我找了你這麼些年,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她這些年一個人行走,雖言笑常在,性子卻早已剛成了一塊鐵板, 幾乎從未有過這般撒嬌的時候。
蒙面女默然片刻, 卻不再和她分辨,轉向柳軼塵:「柳大人,今日你螳螂捕蟬, 可這京城遍地都是黃雀, 眼前山林亦是如此。你若不肯放我離開,我們三人都得葬身此處。」
柳軼塵眯眼眺了眺對面山巒, 方才的嘯聲就是從那傳來的。他面色微沉, 轉向蒙面女子, 良久, 終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那女子眼底浮起感激之情, 低頭看了看死死摟著自己的那雙手,柔聲道:「敏兒長大了,阿娘就放心了。阿娘這些年過得很好,敏兒不要擔心。」說話間,伸手向後撫向楊枝的臉。
「阿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楊枝只覺千言萬語到了喉間,卻只能哽咽著擠出這麼一句來。
飛鳥歸巢,山林簌簌。浮雲卷靄,晚霞滿天,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傍晚。城外普通耕作人家,此刻想必一家團圓,和樂地等當家娘子端上滿桌吃食。
走南闖北、四處流徙這麼多年,見過富貴、亦歷過貧苦,那樣一幅場景,始終是她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她不恨當年那些以她微賤性命換別人所謂貴命的人,她不恨當年拿一個包子將她拐賣的人……她沒工夫恨,她要找娘親,只要找到娘親,她就有家了,什麼都好了。
而今,她終於得償所願。
一個發自肺腑的燦爛的笑夾著淚水在她臉上綻開,然而下一瞬,她卻忽覺眼前一黑,整個身子軟了下去。
天地墮入黑暗之前,她感覺到一雙熟悉的手接住了自己,還有一個聲音在溫柔說:「夫人放心,晚輩會照顧好她。」
楊枝再醒來時已回到了東宮的外院中,熟悉的素色帳頂,熟悉的焚香,還有熟悉的面孔。
「醒了?」柳軼塵正坐在塌邊,一錯不錯地看著她,那雙眼睛亮的驚人,往常波瀾不驚的眼底仿佛有瀲灩微光浮動。
「嗯。」楊枝點了點頭,支撐著要起來。
其實她已醒了有一會了,將醒未醒的那一刻,她只覺整個心都在絞痛,酸脹感瀰漫全身,繼而是一種空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般的空虛,白茫茫一片,像封山大雪掩了人跡一般。
然後她意識到,阿娘走了。阿娘趁著撫摸她臉頰的當口,將她迷暈,走了。
大夢一場,倏喜倏悲,她像被抽乾了力氣,只覺得疲憊。
柳軼塵伸手扶她,手伸出去,眸光觸上她的眼,卻頓在半空,沉吟片刻,方啞聲道:「你怪我吧。」
楊枝卻反手攀上他的小臂,對上他的眼,淺淺一笑:「扶我起來。」
柳軼塵微微愣怔,卻立刻兩隻手一起伸過去,近乎有些忙亂般,想給她支撐。她坐起身,靠在床壁上,問:「那隻釵呢?」
「嗯?」
「你既備了一支釵送我,怎麼又拿回去了?」
柳軼塵這才從袖中取出那支金釵,逡巡了片刻,方遞出去,楊枝卻並不接,溫柔笑意盪在唇邊:「替我簪上吧。」
柳軼塵依言傾身過來,欲替她簪上金釵,然而手觸上髮髻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道:「對著我不必強顏歡笑,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他的話如投石入湖,激起一陣陣漣漪,然而那漣漪是寂靜無聲的,楊枝眼瞼微垂,燭影明暗交替,為她的臉鍍出一層說不出的哀傷。
但那哀傷轉瞬即逝,代之的卻是一個再明媚不過的笑,她揚起臉:「我不難過,無論如何,這些時日的奔走總算有了些眉目,你看,我阿娘好好的……」望進他的眼裡,那笑忽然多了一層意味:「多虧了……你。」
她雙手攀上他的脖頸,臉一點一點逼近他。馥郁蘭香再次襲來,被燭火一熏蒸,更加摧枯拉朽。
她的雙眸明亮熠熠,漆黑瞳仁底是顯而易見的決心。攀著他脖頸的手有些濕意,又熱又涼,有種奇怪的觸覺,如密林中的藤蔓,令他掙脫不開。他想起了那個中毒的夜晚,想起了那濕滑懷中難以割捨的溫軟。
她慢慢逼近,鼻尖抵上了他的鼻尖,有點痒痒的,溫熱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亦如是。
他知道她想做什麼,可他沒有退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早就沒了半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