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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枝霍然抬首——回春廬,薛神醫?
薛穹竟未在官場任職,連個醫官都不是,那他為何會在大理寺出現?
「薛穹的藥,京中有時千金難求。」柳軼塵補充道,口氣一如先前的冷淡,在深夜聞來,有些許微涼之感,不知怎的,卻更使人覺得清澈:「瓶底有薛氏的印鑑。」
白日在丙牢內,她似乎的確聽到了薛穹給藥的話。
她不是嬌慣身子,但白天鄭渠那一腳也的確未留情。此際雖不如之前那般疼,卻仍在隱隱作痛。
楊枝接過瓷瓶,下意識翻過來看了看瓶底——瓶底的確鐫著薛穹的印鑑,是手書的章燒刻上去的。楊枝認得薛穹那一筆字,端方的館閣體,當初是照著入仕、照著繼承乃父大志的方向培養的。
十二年過去,那字雖更老道,卻神形俱在。
楊枝片刻的恍惚之後,倒出一粒藥丸,送入喉嚨。
柳軼塵自將瓷瓶遞給她之後就未發一言,見她服藥畢,卻輕輕一笑,半是譏嘲:「你果然認得薛穹。」
楊枝一驚,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便聽見他哂道:「你是輕信我,還是聽見薛穹之名就亂了分寸?」
楊枝啞然。
他猜對了。
縱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縱使她這些年遇到過不少惡人,心境幾轉,早非當初那般單純,她仍本能相信,那個蘭芝般的薛哥哥不會害她。
卻聽見柳軼塵冷聲道:「瓷瓶里裝的是毒藥七日酥,每隔一個七日,你的身體便會麻痹一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會全身癱瘓、眼歪口斜,生死都做不了主。」
「你……」
「我怎麼?此刻殺了我,你也改不了眼前的事實。」柳軼塵道,聲冷似冰,聽不出一絲溫度。
他說的沒錯……
但她不能這樣……
多少風浪都過來了,豈能在這一步功敗垂成?
楊枝死死捏著自己的手,忍住想一拳打爛眼前這張漂亮陰毒臉的衝動,下一瞬,她「唰」的著地一跪,「咚」的一聲,膝蓋將青石板路磕地悶響,在深夜聞來幾乎有些驚心:「大人,民女知錯了,求大人大恩大德,饒過民女這條賤命,民女願為大人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柳軼塵冷冷覷她一眼:「起來。」
楊枝身姿未動,猶豫了片刻,望著面前石板,額頭毫不猶豫地向下磕去,卻在將觸及青石板時,聽見柳軼塵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只有下跪磕頭的本事嗎?本官再說一遍,起來!」
楊枝止住了額頭向下的趨勢。從柳軼塵的角度,能清晰瞥見她繃直的肩背,像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
然而下一瞬,這隻野獸卻卸了渾身勁力,抬起頭來:「大人,我很有用,我能做大人的臂膀、爪牙。大人身如皎月,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
柳軼塵與她四目相對,看到她眼底被一道圍牆攔阻起來的火苗,抿唇又重複了一遍:「起來。」
楊枝這才起身。
柳軼塵凝望她一眼,良久,忽然拂袖轉身。
走出幾步以外,楊枝才聽見他沉沉的聲音隔著夜色傳來:「那不過是尋常的內傷藥……只是一個舊人,就讓你這般失了方寸,就算為本官下了污渠又能如何?」
「今日這第一課,便是遇事沉著,莫要輕信。」
第七章
望著柳軼塵的背影,楊枝有片刻的恍惚。
柳軼塵身量高挑,一身洗的半白的布衣,在月色下看來,莫名有種深山旅人的寂寥感,然而腳下每一步都沉實有力、不疾不徐。
官場中好為人師者並不少見,短暫的出神後,楊枝立刻將那鐫著一個「薛」字的瓷瓶揣進懷中,快步跟上來,換上一張堆笑的臉:「大人教訓的是。」
柳軼塵置若罔聞,看都未再看她一眼。
到得乙字牢,門房處的值守看清來人,忙趨步向前跪拜,一句「參見大人」還未出口,便聽見牢中有歡快的嬉鬧聲傳來,那清脆的女聲,楊枝認得,是穠煙。
她下意識覷了眼身旁的人。柳軼塵面色如常,抬手止了值守跪拜的動作,舉步往裡走。值守忙取過一架燭台,搶到他前面。
乙牢與丙牢營造格局相差很大,值守領著兩人沒走出幾步,便到了一條幽暗窄長的甬道前。值守將燭台放在入口右側的架子上,在那上方一個奇怪的裝飾處旋了一下,才重又端起燭台,鑽入甬道中。
楊柳二人緊隨其後。
甬道十分稀鬆平常,除了較一般走廊長些,並無甚特別之處。但方才值守那一旋,讓楊枝猜測,這甬道中大概遍布機擴,若是貿然來此,想必會困死其中。
而這還只是乙牢。
走過長長的甬道,眼前豁然開朗,才到獄卒們看守之處。
此處燈火通明,卻沒有一個人。
嬉鬧聲更加清晰響亮,間或夾雜著兩下拍手叫好聲:「打得好!狠狠打!」
是穠煙的聲音。楊枝眉頭一皺——這小妮子還真不讓人省心!
柳軼塵仍舊沒什麼反應,當先往牢房的方向走。楊枝揉揉晴明穴,趕緊跟上來。
穠煙的牢房位置不太靠里,牢房外已圍了一圈獄卒,有兩個正像野獸一般在廝鬥,另兩個擺了一條長凳,嘬著小酒觀看。
而牢房內的穠煙衣衫半/褪,露出雪白瑩潤的肩頭,正拍手咯咯笑著,間或為其中一人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