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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一愕:「明日?明日怎麼來得及?」
「該備的物什我早已準備好了。」柳軼塵道:「至於席面,就擺流水席,滿京城誰願意來盡可自來,就、就請燕歸樓的廚子!」說到這裡忽然三兩下將衣裳攏好,生怕來不及一般:「你在這裡候一會,我這就讓人去燕歸樓說一聲!」從架子上扯下早已備下的一件簇新袍子,胡亂一披,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室,叫來一名官仆,命去速請燕歸樓掌柜來。官仆一跑出院子,柳軼塵便折身返回室內,然轉身的剎那,卻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躍下長廊,穿過小院,直直向衙房而來,一邊疾步一邊高聲道:「柳大人,恭喜啊!」
這才吩咐叫燕歸樓掌柜來,如何就恭喜了。
柳軼塵皺眉間,鄭渠已到了眼前,眯眼一捻鬍鬚,自袖中掏過一頁紙,笑道:「這帳大人幫下官會一下吧。」
柳軼塵接過那紙,剛掃了一眼,便聽見一個聲音問:「什麼帳?」臉色一變,下意識便將那紙箋往袖中藏,然而剛觸到袖口,忽然想起什麼,住了手,空落落執著那紙箋呆立了半晌,忽然鬼事神差般將它遞了過來:「我、我真不知情……」
紙上記得是還安街那兩個路人的酬勞,還有方才將那具屍首從衙門裡抬進抬出那兩名捕快的酒錢,以及……
楊枝接過來一看,覷了柳軼塵一眼,就在他心虛般舔了舔唇,還要再多解釋幾句時,她忽轉向鄭渠:「家中中饋往後都是我來管,這帳自然由我來會。眼下身上只帶了幾兩碎銀子,還得勞煩鄭大人和各位兄弟說一聲,去銀線胡同楊府找管家要錢,另有紅包封送。」
柳軼塵一怔,鄭渠又是捻須一笑,拿食指虛點了點她:「小丫頭懂事!」又似才反應過來一般,一拍腦門,道:「往後不能再叫小丫頭,得改口叫柳夫人了。」轉向柳軼塵:「大人,我那媒人紅包……」
楊枝又要開口,卻被鄭渠抬手止住:「這帳得分開來算——你以後在大理寺,算我屬下,給我封紅包那有賄賂長官之嫌。咱們柳大人就不一樣了,那是賞賜下官,多少都不為過!」
楊枝還要辯駁,卻被柳軼塵按住,他難得一次將鄭渠的歪理放在了心上:「鄭大人此言不錯。本官一會就命人將陛下賞賜的靈芝與人參送到府上。」
「嘿嘿,懂我!」
而鄭渠亦是十分懂事之人,深知來而不往非禮也,次日赴宴,還隨身攜了一支托人輾轉從幽州尋到的上等鹿茸。
柳軼塵接過鹿茸時輕輕一笑,卻難得並未推拒。
那一笑,襯的他鮮紅喜服下的眉眼更加耀目,仿佛春風化雪、暖陽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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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楊柳二人同回了府中,亦將那位大夫也帶了回來。大夫為楊母診斷畢,楊枝送到門邊,大夫忽然問:「姑娘可是姓楊名枝?」
楊枝納罕:「是我,怎麼了?我母親的身體,可是有什麼不妥?」
「非關老夫人的身子,是……」大夫微微頓了頓,方道:「家師乃薛氏聞蒼。」
楊枝整個人一怔,聽見他道:「我聽家師喃喃念叨過姑娘的另一個名字,李敏。」
「你……想說什麼?」片刻的震動之後,楊枝眼底浮起一點警惕。
大夫輕笑:「楊姑娘放心,我沒有惡意。只是……家師葬身火場,死的無聲無息,骨灰與牆泥木灰混為一體,已然不辨。但他臨去前還是剪了一綹長發燒了,混著他最常穿的衣物燒了,葬在了先嘉安王府前的榕樹下。」
楊枝睫稍劇烈一動,末了卻只是淡淡道:「哦,是嗎?」
那大夫覷她一眼,輕哂一聲,道:「那一年家師將姑娘囚禁,姑娘心中如今想必仍有怨懟。」
怨懟嗎?其實並沒有,那日聽聞薛穹死訊,她心底還是不由漫起了一陣無盡的愛的悲傷,這悲傷到如今,已然成了一片空茫。早在他們走向彼此對立的那一天,便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十多年歲月一如煙雲,也許他們就不該重逢。
只是這些話,她沒有必要告訴眼前的陌生人。
那大夫略停了片刻,繼續道:「有些事,家師不願提及,但我自作主張,覺得還是告訴了姑娘為好。」
「十多年前,家師在燃秋山受了重傷,腦中受淤塊壓迫,漸漸有失明的風險。這些年,其實他視力已然十分不好了,更有愈演愈壞的趨勢。但自慶曆十二年起,朝野內外局勢益發緊張,而姑娘亦深陷在這局中。家師想保護姑娘,卻生怕眼疾耽誤,力有不逮,為治眼疾,不惜對自己下了重藥,那藥是劇毒,家師一直靠各種藥草壓制,才勉強遷延過一年,未在姑娘跟前露出行跡……」
楊枝身子劇烈一晃——怪道那時見到薛穹,他臉色那般蒼白。
大夫見她反應,低頭苦笑,續道:「那一年家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姑娘。承天殿的火是家師放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拼勁最後一點餘力救姑娘出囹圄。」
「家師用過的藥單在這裡。」大夫遞給楊枝一頁紙箋,沉沉道:「姑娘可以去查一下,這上面每一味藥,服下去都有鑽心蝕骨之痛……我說這些,並非為了給家師抱不平,亦非為了讓姑娘愧疚——家師做了這些,只是為了讓姑娘好好活著,活得開懷恣意,像幼時一般無憂無慮。然家師受了這些苦,我不希望姑娘在他死後仍不肯原諒他、冤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