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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之前她只想過那些仕子的死活,卻不曾想這之後的泥污已然這般之深,深到輕輕一腳,便會將人整個吞沒。
她想起前夜修竹旁柳軼塵半眀半晦的臉,想起他說的那些話,想到他那句「誰敬世人,我便敬他」,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二十餘歲的男子面上沒什麼溝壑,可那一聲嘆,卻像是自千年的老朽肺腑中發出。
大理寺這些年,這種事他到底見了多少?
有一息,她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些話本傳奇中的妖精,幻想亦有那樣的神力,能探到他心底去,為他撫平那上面的褶皺與瘡痕。
怔忪了片刻,經他一聲喚,她才回過神來,想起一事,問:「那溫芳卿怎會有這本簿冊?這莫非才是仕子案的來由?」
「不錯,從那簿冊來看,的確如此。」柳軼塵道:「簿冊前有一頁溫芳卿的自述,稱冊中所載,盡來自一名逃入官學的法算口中——嵐山一戰後,鐵東來起了警惕心,胡亂找了個由頭將當日牽連其中的鐵匠與法算盡數誅殺了。誰知其中非但逃掉了一名法算,那法算還私自帶出了半本帳冊,亦附在簿冊之後。雖數目不全,但也可見一斑。」
「法算逃入官學之後,不日還是死了。溫芳卿將他葬在官學後山,卻被鐵東來的人挖了出來,而他帶走帳冊並不在其中。是以,鐵東來疑心是官學生取了帳冊。他沒法子盡數誅殺官學生,只好一面以利相誘,一邊以斷其生機相逼,才有了這之後的仕子案。」
如此看來,這鐵東來真稱得上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而仕子案一發,勢必會牽出蘿蔔帶出泥,這樣一來,他派人暗殺衛脩,就更顯得合情合理了。
楊枝暗嘆,卻忽然留心到他一句話:「大人說從那簿冊來看,的確如此,是什麼意思?」
「你若是鐵東來這般疑心重的人,你在溫芳卿失蹤之後,會不會將她妻子抓起來?」柳軼塵問:「何況……」
楊枝瞬間恍然——這麼一對比,鐵東來對溫氏的確過分放縱了些,而這更顯得,溫氏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何況什麼?」楊枝追問。
「何況據溫氏所言,溫芳卿曾特別囑咐她,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際才能交出簿冊。」柳軼塵道:「溫氏生產時雖然慘叫連連,但我問過大夫,那情況算不上兇險。」
「這麼說來,又是沆瀣門的計?」楊枝凝眉忖度,片時,忽然一叫:「我明白了!仕子案分兩頭,一頭牽出謝曙光——那謝知敬便必死無疑;而另一頭牽出溫氏,最後又齊齊歸到了鐵東來身上,沆瀣門想借謝家子弟廢掉衛氏一條臂膀,更想除了鐵東來!所以……我們真正應當著意的,是鐵東來獲罪後,得利最多的人!」
柳軼塵淡淡一笑,看著她不語。
楊枝繼續邊忖邊道:「鐵東來一死,副使費烈與行軍司馬單行簡都有可能繼任節度使之職,那麼這兩人中必有一個是沆瀣門的人。可是,我還有一點想不明白……他們既然已經控制了鐵東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你再想想。」
楊枝垂眸,須臾:「鐵東來名義上是江范的人,他們想趁機重傷江范,一石二鳥!」
「沒錯。」柳軼塵望著她一笑,抬手輕輕一扣她額頭:「現下我們需要搞清楚的是,鐵東來究竟是被這兩人蠱惑了,還是另有別情。」
「大人……」楊枝對這種表示讚賞的方式表示異議。
「馬上要回官驛了,你再叫大人,我可真要不悅了。」
「哦。」
你不悅就不悅咯,我怕你麼。
轉眸對上他的目光,卻似被一陣漩渦吸了進去,覷見他眼底造作的「委屈」,還是不自禁垂下頭,低低叫了聲:「二郎。」
作者有話說:
一不小心就寫複雜了,對不起,我保證後面沒太複雜的內容了。
簡單來說就是,太守謝家是太子(衛)黨,節度使鐵東來是江黨。沆瀣門想拿下江州,所以設計攛掇兩邊狗咬狗,漁翁得利。
第六十一章
柳軼塵坐在車中, 未觀車外情形,但他所料不錯,確實沒幾步路就到了官驛。
馬車停穩, 柳軼塵當先下車, 楊枝緊隨其後, 像先前一樣,扶著他小臂, 然尚未站穩, 就見一個紅影撲到了跟前,驚愕之下, 腳下差點不穩。柳軼塵眼疾手快, 托住她後背, 才使她並未倒下去。
「你沒事吧?」江家兄妹是一樣的急躁脾性,江令籌畢竟在官場混了幾年,比妹妹沉穩些,但也到底有限。
楊枝站穩腳跟, 才回以一個笑:「勞江大人掛念, 我沒事。」
「跟我還這般客氣!」江令籌道,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掃過她全身,確認她當真無事, 才鬆了口氣般, 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沒想到薛聞蒼斯斯文文一個人, 竟做出這般事, 比我還下三濫!」
薛穹雖軟禁了她, 可這不過是陣營分野。無論如何, 他在楊枝心中仍是那高山巔上的白雪。她本想為他分辨兩句, 聽到江令籌那句「比我還下三濫」,又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竟有這等自知之明,楊枝自愧不如,連帶替薛穹也深感不如了。
然而柳軼塵關注的卻是他前半句「跟我還這般客氣!」他知道楊枝與江氏兄妹一路南下,但不知他們已熟稔到了這種地步,眉心不自禁一斂,一隻手幾乎是本能般的,攬上了楊枝的上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