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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便嫁給了這個小公子。入東宮的那天,她早早便被嬤嬤叫起來,在那樣一個冬初的清晨,胸中卻春意盎然,直似有百蝶亂舞,都說不上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十指反覆交疊來去,手心細汗涔涔,臉上時笑時愁,問了婢女不下十遍妝花了沒有,珠釵是不是歪了……她想,她要好好報答那小公子的恩義。
嫁進來這幾年,她知道這小公子有了很多煩惱。他明明體質稀鬆,卻被父親逼到軍中歷練;他明明才思平常,太傅卻一遍一遍逼著他作天下大事的策論;他明明不喜歡朝中鬥爭,卻被逼著一點一點培養起自己的、令人厭惡的黨羽……
所以他其實很喜歡柳軼塵。柳軼塵拒絕入東宮時,他感情是複雜的,他不喜歡唯諾卑微的人,他嚮往自由,像飛鳥一般,有廣袤的天空,能自在翱翔。是以他雖心有怨氣,卻敬他重他,一直竭儘可能地護著他。
這些藍採薇都知道,因此就算她陷害柳軼塵時,也不敢用當真惡毒的手段,只因她知道那小公子的所喜所憂,所思所念。
今日這局面,到了無可奈何時,她亦是想著用自己的性命去顧全他的體面——他身為太子,自然不會因為殺了一個女子而當真有性命之憂。
卻不成想,他亦是在顧全著她的。
楊枝的話落地片刻,室內忽響起一個冷聲,那聲音像澆著桐油,又似淬了寒冰:「你想要毒殺我阿姐,為什麼?」江令籌此刻連「殿下」也不叫了。
「為什麼?」李燮冷笑一聲:「你怎麼不問問她做了什麼?孤沒治你們江家的罪已是仁慈,你們竟還有臉找上門來?」
「……你口口聲聲要為你阿姐討個公道。你可知,那賤人做了什麼?」
「你說什麼!」江令籌如箭離弦一般衝過來,已不管尊卑之別,一把揪住他衣領。
「江大人!」楊枝連忙勸阻,卻聽見他又惡狠狠地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李燮唇邊噙著一絲譏笑:「孤說,你可知,那賤人做了什麼?」
「今日既已到了這個地步,孤也不怕揭開東宮這個醜聞……誰要恥笑,便恥笑去吧。」李燮輕哂一聲,一字一頓冷冷道:「你阿姐肚子裡的野種,根本不是孤的。」
「你說什麼!」江令籌目眥欲裂,攥著他衣襟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你再給我說一遍!」
「再說一遍也是一樣。」李燮道:「你要是不信,下去問她便是!問她是不是對不起孤,是不是跟野男人廝混,弄了個野種出來還想栽贓在孤身上!」
「……孤好心饒她一條性命,連那野種的命都沒下得去手,是她自己短命,怪不得孤。」最後幾個字,不知怎的已變成了喉嚨里的啞聲,李燮輕輕一甩袍袖,滿面疲憊。
江令籌眼底似要噴出火來,攥著他衣襟的手越來越緊:「你撒謊,你污衊我阿姐!」這話到最後,他的聲音竟也不覺低了下去,只剩下夾著低泣般的啞聲。
他也是男人,他知道,妻子與外人有染,不是什麼有光彩的事,李燮根本沒必要在這事上撒謊。
楊枝見他手仍不肯鬆開,連忙衝過來:「大人,殿下所言……是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江令籌終於鬆開手,醉鬼般向後踉蹌兩步,癱坐在地上。
他其實心底里也知道是真的,早在那嬤嬤說胎兒的異常時他們便有了懷疑,不是嗎?
楊枝見他灰敗模樣,不忍再繼續下去。柳軼塵卻忽然冷聲吩咐:「楊書吏,繼續吧。」
她只好硬起心腸,道:「按起居註上記載的臨幸時日推算,太子妃臨盆時是八個月,但據孫嬤嬤口供,那孩子其實與足月差不多大,八月孩兒與十月孩兒相差極大,再往前推兩個月,那兩月間,殿下並未到過太子妃處。」而且其實還有一個更為直接的原因,她無法在此刻當眾說出去。
「藍良娣與殿下其實都知道那日已是太子妃產期,是以才有了當日的許多手腳。」楊枝道:「當日傍晚,太子妃喝了一碗蜂蜜銀耳羹,便開始腹痛。始痛時只有太醫院的王種王大人在場,其他幾位大人是天明後才來的。只因到那時太子妃才是真正地有了臨盆的徵兆,殿下與藍娘娘在銀耳羹中下蜂蜜,令太子妃腹痛,便是為了使事後看起來,太子妃是生產時辰過久,難產而死的。」
「……但是這當中的變故,卻是殿下後悔了。」楊枝繼續說:「殿下命人告知王嬤嬤停手,可這嬤嬤卻膽大妄為,堅持毒殺了太子妃與小殿下。」
「事後他大概找到藍娘娘,故意誤導娘娘以為太子殺人。而另一邊,又予殿下一種藍娘娘殺人的錯覺……」楊枝道:「殿下知道藍娘娘為了自己什麼都做得出來,而且她亦是少有知道那孩子並非皇孫的幾人之一,所以當時情形,只顧著想盡一切辦法為藍娘娘掩蓋,並未深究。」
「因此那幾日,誰也不能入太子妃寢殿。三日過後,殿中物什也被撤換一新。」
李燮聞言至此,嘆道:「沒錯,我的確想殺她,我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可是……」他轉向江令籌:「令宜她……畢竟是她同我一起長大的,也曾追在我身後抓著我衣袖一時哭一時笑。那時候初到京城,我還不是太子的時候,是她帶著我滿京城跑,找好玩的地方,尋有趣的物什……只是後來,怎麼就變了呢……」說著,他將臉埋入掌心,悶悶的、仿佛帶著一絲哭腔的聲音從掌中傳來:「她生產的那晚,我躺在幼時爬過的屋頂上,看著滿天繁星,想著這些年的星辰起落、日夜更迭,想著我身邊來來往往的一些人,忽然,就後悔了。她入東宮後,我本就沒怎麼善待他,我自己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