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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鄭大人, 我沒事。」楊枝道,聲音卻帶著一絲被抽乾的疲憊,後知後覺的一陣恐懼爬上脊背, 讓她整個人都變得單薄虛弱, 好像一陣風就能將她吹散。然只短暫的一瞬, 她卻又重新聚起精神,輕輕一笑:「讓大人擔心了, 我請大人喝羊湯去。」
二人相攜走出宮殿, 將到宮門前,卻遠遠見到一人抱劍相候, 不時往這邊張望, 似有什麼急事。
楊鄭二人連忙腳下緊了兩步, 走到宮門前:「黃鶴,怎麼了?」
「大人總算出來了!大人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昏倒了!」
楊枝腳下一晃:「你說什麼?」
楊黃二人連忙告別鄭渠,打馬回府。回到府中, 楊母果然仍在昏厥之中, 請了大夫來看,只說像是中毒,至於中的什麼毒, 也不知道。
母親回府後一直與自己在一起, 府中上下也俱是柳軼塵挑的人,他一向謹慎, 料來不會有錯, 那麼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只有找到癥結, 她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尋解藥。
來回踱著步, 她忽然想到一事, 問大夫:「我阿娘是何時中的毒?」
「像是、像是有一陣時日了。」
楊枝心中一動,眉心猝然擰了起來,只須臾,颯然奔出,聲音已在幾步之外:「替我照顧好母親,我出門一躺!」
京城薛家是自本朝開國以來便屹立京城的大族,宅子坐落在北城,緊鄰著各部司。巍峨開闊,較之王府亦不遑多讓。
楊枝通報過門房:「勞駕,請通報一聲,刑……就說楊枝尋薛大公子。」
門房應聲,進去通報,不一時回來:「大公子出門了,請姑娘改日再來。」
「改日?」楊枝凝眉,須臾道:「我就在這候著,大公子何時回來,煩請告知一聲。」
這一候便從天亮候到了天黑,門房見她執拗不走,也不再勸,到了飯點送來晚飯,她並不推辭,卻未動兩筷子。
天色很快從黛藍轉成了黑,明月高掛中天,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整條街上已沒了人,宅前兩盞燈燭,將人影拉的很長。
楊枝這回未再耍什麼心計,只是固執地不肯離開。
門房數次走到她跟前,卻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添了些茶水,便自退下了。
天邊不知何時撕出一絲魚肚白,啟明星若隱若現,楊枝卻不覺睏倦,一雙眼像伺機而動的野獸一般,死死地盯著長街盡頭。
終於,一陣馬蹄撕破半曉的寂靜,一月白長袍揚鞭打馬,颯沓而來。
到得跟前,利落滾鞍,身上卻不染一星塵埃,連髮絲也未有一絲凌亂。
「阿敏。」他仍固執地叫著她的舊名,快步拾級而上,上下打量她一眼,卻終究未說什麼,只是自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她:「給。」
楊枝接過藥:「多謝!」
「不必謝我,你今日不來,亦會有人將這藥送過去。」薛穹垂著眼,未再看她:「不過這藥只能治標,治不了本,十日之後,若沒有續上的藥,伯母依舊會十分危險……」
楊枝其實已有所料,沆瀣門豈會做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當日他們輕易任由她將母親帶走,固然是由於李挺在她們手中,但也未嘗不是因為他們早埋伏下了陰狠的後招。
「他們想要什麼?」楊枝捏著那瓷瓶,半晌方再度開口。
「柳敬常的性命,或者……」薛穹頓了一頓,快速掃過她的面龐,垂下目光:「你嫁給我。」
「你嫁給我。」
楊枝猝然抬目,撞進他杳深的眼底。兩個月以前,他的眼神尚不是這樣的。
從江州回來後,聽聞他便上摺子辭了官。她方明白過來,他那些口口聲聲的江山社稷、臥薪嘗膽,不過是託辭,當初南下,只是為了幫她救母。
找了那一堆冠冕的理由,甚至不惜將他囚禁,也不過是為了不想讓她背負過多。
可這一回,他好容易斬斷的糾葛又因她而重新接起。楊枝怔怔望著他的眼,手心不自覺在那瓷瓶的浮凸處撫來撫去,良久:「這藥……你拿什麼換的?」
薛穹垂著眼瞼,側轉過身,似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眼底的波動,有一會,方沉沉開口:「衛尊的性命。」
「衛尊死了,我親手毒殺的。」
「薛大哥!」
「你鬥不過他們的。這天,要變了。」分明是盛夏,薛穹的聲音卻帶著一絲深秋的蒼涼。仿佛為了與他這句話相應,巷中捲起一陣長風,遠處的天際似有黑雲滾動。
楊枝整個人一震——衛尊,死了?
天子昨日才答應留衛尊一條性命,今日他便死在了牢獄之中,還是被薛穹毒殺的,他是不要命了,還是天子……
腦中思緒飛轉,面上卻不見悲喜。深藏於骨血中的倔強一下子湧上來,令那長風也添了氣勢:「斗不鬥得過,總要試試才知道。」楊枝將瓷瓶揣入懷中,道一聲謝,走到薛穹才騎來的那匹駿馬旁,「借馬一用。」不待他應,便翻身上鞍,拍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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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楊枝忙將那藥給母親服下,楊母很快醒轉,意識到自己中了毒,立刻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目中茫然了一瞬,忽地抓住楊枝的手,沉聲道:「敏兒,我知道你捨不得阿娘,但阿娘寧可死,也不願你做違背本心之事。」
「女兒知道。」其實在南安之時,她便想明白了。她猜,李挺也是知道她母親性格,知曉她會這麼選,所以這回提的要求,才會全然不涉百姓社稷,只關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