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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軟禁的那個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她不是個聖人,亦無賑濟天下之心。只是當年自身難保的內侍吳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為了一己之私枉顧他人。
陳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親,亦不會希望她這樣的,不是嗎?
「朝代更迭,自古如此。」沉吟良久,薛穹終於開了口:「你幼時亦隨我父親念過書,當知那《史記》的每一篇文章之後,俱是淋淋血淚。」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禍、仕子的案子俱已發生,死者已矣,你縱是將江州翻過來,他們亦不可能復生,倒不如為我所用。李擎越只有一個兒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衛之爭只會愈演愈烈、無休無止,到時遭殃的又是誰?你為死了的江淮人鳴冤,可將來呢?將來的人又該由誰去為他們鳴冤?」他這些年雖身在市井,可卻從未當真斷過對朝野的關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會復生,可若無人直面他們的死,將來又有誰會在意活著的人?」楊枝望著他,定定道:「囫圇的過去只會帶來更加囫圇的將來。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3]真相自有力量,從來並非毫無意義。且不說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門一手操縱,單以這般罔顧逝者的態度論,他日李挺掌權,他治下之臣——你們這些居從龍之功的重臣們,誰能相信,誰敢相信?」
「阿敏……」
「薛哥哥,你本一身清華,我不願也不能讓你為了我母親墮入此道……」楊枝垂目,低低道。然而下一息,卻是一句「得罪了。」
但聞一陣疾風而過,偏廳樑上電閃般俯衝下一個人,那人右手成刀,蓄力朝薛穹後頸狠狠一擊,薛穹未及反應,只覺頸中一陣劇痛,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快,換衣服!」楊枝一手撐住薛穹身子,不讓他落地之聲引來屋外侍衛,另一邊以口型呼喚樑上之人。
那人一身黑色勁裝,面目卻與薛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有些生硬,不動時還好,一做起表情,立刻有種人偶娃娃之感。
楊枝話落,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勁裝,換上薛穹的素袍。他身形比薛穹略壯些,但薛穹衣裳寬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多少異狀。
在他更衣的當口,屋內又走出兩人,一人正是桑淮子,而另一人,卻與楊枝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和那假薛穹一樣,她的面目亦有些僵硬。
「二姐,我的手藝怎麼樣?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做出這麼漂亮的兩張面具,有長進吧!」
兩日前帶桑淮子回官驛,便是讓她做兩張這樣的面具。薛穹的容貌是柳軼塵親自畫的,及至當時,楊枝才知道,他為何於畫技上格外自負。
畫至一半,桑淮子便輕叫出聲:「呀,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可難做的很!」
柳軼塵淡掃楊枝一眼,神色沉靜:「桑姑娘勉力而為便是。」
走出院門,轉至一株玉蘭樹下,卻倏而定住腳。
他忽然住腳,身後的黃鶴差點一個沒反應過來撞上去,好容易穩住身形,卻聽見他問:「本官相貌比之薛穹,差嗎?」
月色的清輝托起一片惘惘虛光,黃鶴眨了眨眼:「哈?」
作者有話說:
[1]雖然不重要但我還是想說下,前面寫了,周堯是鎖匠的兒子。
[2]不做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這句話出自明末內閣大臣楊嗣昌的《西江月》,這句話的簡單意思就是:災民為什麼要起來不自量力反抗朝廷,老老實實餓死不好嗎?
[3]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道德經》。
第六十五章
桑淮子話落, 楊枝笑著拍了拍她,轉向另一個自己:「鐵夫人,今日巳時三刻, 江大人在六合莊約見費烈, 問明情由, 攜聖旨將其就地斬殺。營中單司馬率老將策應,圍困鐵將軍, 午時三刻鳴鏑為號, 屆時勞煩你相助。」
羅氏沉沉看了她一眼,雖頂著楊枝的面貌, 那目光卻犀利數倍。須臾, 一點頭:「我知道。」
楊枝走到桌邊, 一一掃過眾人,忽然一拂袖,桌上的茶盞應聲而落。
「大人!」
「無事。」周堯以手做拳,輕咳了兩聲。門外侍衛雖從這聲音中覺出些許異樣, 然不及細想, 就聽一聲細微的輕吒自屋內傳來:「二姐,你受傷了。」
「楊枝」臂上赫然一道血痕,蜿蜒向下。
下一息, 大門霍然而開, 「薛穹」沉著一張臉,扶著「楊枝」急急走了出來, 桑淮子緊隨身後, 面色焦急。
一道嫣紅血跡自屋內蔓延出來, 似一條細蛇, 緊追著三人步伐。侍衛目光不覺落在那血上, 眼看著楊薛二人從跟前匆匆經過。「薛穹」一手托著「楊枝」受傷的小臂,頭微垂著看她。同時另一臂將她攬住,令她面目隱在自己寬闊身軀投下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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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莊是桑湖邊的一座飯莊,幾重小院,落英滿目,布置十分精巧。而且地處隱蔽,院中三折四繞,莊後臨水,若遇什麼急事,躍上小舟,便可溜得悄無聲息。
地方是江令籌挑的。他不常來江南,這地方還是申冬青提的議。他是地道的江州人,前兩天議事時他亦在場。
約的是巳時三刻,江令籌巳正便到了。由堂倌引著,往約好的水榭而來。六合莊占地十來畝,是在一處鄉紳舊宅的基礎之上擴建起來的,外面看著不甚起眼,裡面卻是別有洞天。引桑湖水入內,莊中亦是曲水環繞,亭榭幽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