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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冬青低頭一哂:「是我自作聰明了。」
「這疑點之四,那便再明顯不過了。」柳軼塵道:「楊枝被薛聞蒼囚禁,我讓你去找,偏偏在這個時候馬車翻了,而更偏偏是這個時候,谷君出現了——太巧了,不是嗎殿下?」
「有了這些疑點,第五個疑點簡直已令答案呼之欲出了。公自字余廩,余廩余廩,便是倉廩豐足之意。先太子字合倉,合倉滿谷,才有了谷君之號。所以申公餘廩,先太子合倉,谷君,都是同一個人。」
「殿下心思縝密,布局周全——可有一樣,卻是致命的弱點。」柳軼塵望著他,笑了笑:「殿下疑心太重,又過於自負。就像一個好的畫師反覆端詳自己的作品一樣,殿下一方面不相信旁人,要親自督局,另一方面,又想親眼見證自己作品的完成……是以,殿下在京城參與了方侍郎的案子,這一回,又乾脆來了江州。」他微頓一頓:「而自字余廩,又何嘗不是一種自負呢?」
申冬青聽他說完,面上已歸於平靜,額頭上的汗還在沁出,手此刻連拳頭都已握不上了。面色蒼白如紙,唇上亦不見一點血色。然而眉間的堅毅凜冽卻絲毫未松,須臾,他一點頭:「沒錯,我的確是李挺,那個早該死掉的逆太子。哦不,」他輕輕一笑:「我死時已黃袍加身,你該稱我一句,先帝。」
柳軼塵看著他,眼底一如深潭,波瀾不驚:「殿下『死』時並未登基。」
李挺唇角幾乎是本能地往下一壓,眼底寒芒乍起,然而下一息,他卻輕輕一笑:「不錯,我並未登基,我『死』在登基的前夜,在你們這些儒學生眼中,自然不能算是正統——可他李擎越又算個什麼東西,篡位逆賊一個!我乃太子,子繼父業本就是綱常,他李擎越亂了綱常,這江山,我憑什麼不能搶回來!」
「正奇有位[1]。君子愛權,亦當取之有道。」柳軼塵垂著眼皮,沉沉應:「為人君者,更該如此。」
他的聲音一如蒼松古柏,帶著古老的、不容辯駁的固執。李挺微微一愕,一句「迂闊」到了嘴邊,卻聽見他問:「殿下要奪回這江山,是為一己私慾,還是為了天下萬民?」
李挺沉吟片刻:「若既為一己私慾又為天下萬民呢?」
「若為一己私慾,」柳軼塵輕輕一笑:「那無甚可說,不過是各憑本事。若為的是天下萬民,淮水百姓、江南士子、嵐山兵士可算萬民之一?」
李挺望向他,眸光不閃不避,一字字道:「行大事,不可能沒有犧牲。」
柳軼塵苦笑:「但這犧牲,必要嗎?」
「殿下若說為了天下萬民,那萬民性命被犧牲前,有人問過他們願不願嗎?」
「每一條性命都不只是一條性命,他是丈夫,是兒子,是父親;是妻子,是女兒,是母親……殿下還敢說是為了天下萬民嗎?」
「那李擎越呢?當初北軍踐踏京城之時,他有在乎過萬民嗎?」李挺眼底燃起久違的怒火,反問。
「他錯了,殿下也要錯下去嗎?」柳軼塵問。
李挺看著他,眼底的火一點點燃盡,他輕扯唇角:「我有的選?」
柳軼塵默然片刻,道:「據我所知,沆瀣門在京中內外已頗具勢力,殿下若不走江州這一步棋,你我未必會成水火——殿下為何如此?」
不待他答,自顧一苦笑,道:「是淮水發汛讓殿下看到了可乘之機。若單靠沆瀣門行善或穀神收買人心,殿下可能要再等一個十年。可是淮水發了汛,殿下趁機而入,一時便錢也有了、人也有了,更有了江州的勢力——若我沒有猜錯,那嵐山土匪亦是殿下的人。」
李挺不語,片時,終於一嘆:「柳敬常,我真望你不是我的對手。」眼見他眉目平和,卻隱隱有山巒般不可撼動之勢,省了勸歸的口舌工夫,乾脆問:「你既猜到了我的身份,那費明光與江行策的會面,大概亦是個誆我的局了?此刻單行簡那蠢東西只怕已然落入了江費二人手中……說吧,你想要什麼?」
柳軼塵撩開車簾,車窗外青山綠水一碧如洗,不遠處有一個涼亭,已有三五人在那候著。
「我要楊枝的母親。」他淡淡道:「拿殿下,換她的母親。」
馬車在離十里亭約莫一里路的地方停了下來,二人靜坐車中,不一時,身後傳來颯沓的馬蹄聲,沒一會就到了眼前,來人利落滾鞍下馬:「大人。」是黃鶴。
六合莊的事一了,黃鶴就快馬加蹄向虞城奔來,本來馬的腳程就比車快,柳軼塵又刻意讓車夫趕緩了車,是以並未費多少工夫,黃鶴就趕上了他們。
「大人,咱們這就去嗎?」黃鶴見十里亭已然在望,問。
「再等等。」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一輛馬車轉過山道,轆轆向這邊駛來。柳軼塵撂下手邊的卷宗,向黃鶴抬一抬下頜:「去,把那車攔住。」
黃鶴領命,當即將那馬車逼停。柳軼塵掀開車簾:「阿枝,過來。」
那馬車的帘子亦被掀開,果然露出楊枝與薛穹的臉。楊枝微微猶疑了一瞬,柳軼塵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當與我同乘一車。」
薛穹聽見「未婚妻」三個字,身子猝然一僵,下意識握住楊枝的手,冷道:「你二人未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這般公然稱她為你的未婚妻,柳敬常,你就不怕毀了她清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