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頁
「你也看到了,牢中死的衛脩與真衛脩面目有八分相似,身形也相近,加上那滿面癩瘡,便無人敢留心那剩下的兩分。而且我記得,你曾說過,御史衙門是晚上提走的衛脩。」這話是柳軼塵初到南安的那天兩人從御史衙門回來時楊枝說的。
「天色昏暗,更難以細細辨認。」她點了點頭,接口道。
馬車轆轆往官驛方向而去,街肆上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有婆婆挎著籃子賣花,一陣陣清淡幽馥的玉蘭香自那籃中飄來。
柳軼塵忽而一笑,道:「難得來趟江州,也不能陪你好好賞玩一回。」
「你自己想玩,還賴上我了。」楊枝將帘子掀開一個角,嗔了聲。
「是,是我想玩。你怎麼說都算江州半個主人,也不說招待我一回。」柳軼塵笑著回。
自掀開的一個角望去,車窗外人聲鼎沸,暮春的徐風和著金霞,照在將晚的攤子前,將那攤上那些不甚精巧的小玩意鍍了一層瀲灩的光彩,好似經淘洗了一番。
街心的青石板經雨水澆灌,分外乾淨,石板的縫隙中,不時有嫩草冒了點頭,這倒是京中難見的。
其實江州還有許多京城難見的景致,再往前行一截,轉個彎,便是座座拱橋,橋下水網密布,以舟為車,以輯為馬。晨起的少女穿著藍布衣衫,撐起船篙,笑盈盈與路過的街坊打招呼,聲音甜軟,似吟唱一般。
想著,她轉身也回以一笑:「那便記著,下次來,江州十八景,我招待你玩個遍……」
「下次來,也不知什麼時候了……」柳軼塵感慨,忽而想到什麼,輕輕一笑:「只怕就不能用招待這個詞了。」
「為何?」
「你我成了一家人,這個詞可不是太生分。」
楊枝一怔,他已偏過身來,握住她的手,眸光灼灼落在她臉上,眼底灼灼照人。
他骨節修長,指腹有些硬硬的,是勞書多年落下的繭。掌心寬闊,密密的紋路將她包裹,些許粗糙之感予人一種真實的妥帖,可以觸及的妥帖與安心。
「上回爭執,你說婚姻之約再議,那便是…並未作廢的意思……」柳軼塵緩緩道,喉結輕動,掌心仿佛也有細汗洇出:「今日…我再問你一次,你,可還願意嫁給我?」
「……不為你母親,不為沆瀣門。」見她半晌不語,垂下頭,近乎慌亂地補了一句:「算了,就算為他們也行。」
窗外人聲見縫插針地灌入話落的短暫寂靜中,馬車的軲轆吱呀作響,柳軼塵不知怎的竟於這當口分出一念神思,有些煩躁地想,大理寺這破馬車,真該換了!
「願意。」楊枝忽然抬起頭:「我願意!」
一剎那,似蒼山傾覆,海水倒灌,柳軼塵眸底毫無預兆地被颶風裹挾,心也狠狠一顫,在反應過來前,已目色一亮,伸出雙臂,緊緊握住她肩頭:「當真?」不待她答,又有些懊惱地一拍額頭,近乎孩子氣地低聲咕噥了一聲:「我多問這一句做什麼!」
「當真。」楊枝自然是聽見了這一句,唇邊劃開一個笑,鄭重應下兩個字。
「好,後日見過你母親,我們就擇定日子……其實不用擇,我已看好了,五月初七是個好日子,距現下也還有堪堪一個月,來得及籌備!」柳軼塵脫口道,語速比往常近乎快了一倍,說完默了片刻,卻又補道:「若你實在覺得趕,六月里也有幾個日子不錯,哦庚帖,對庚帖,我已寫好了,當時你母親不在,你的我也一併寫了,後日見了母親,當著她面一併換了……接下來是納吉……」
楊枝卻於這時反手握住他手,輕輕一笑:「二郎,我們到了。」
第六十四章
回到官驛, 楊枝想起羅氏之約,叫來書吏吩咐:「替我將一枝楊柳條插入桑湖西面一株苦櫧樹下的丑石中,在兩堤正中, 樹下碎石環繞。楊柳枝砍去枝丫, 留三寸主幹即可——記得, 悄然行事,避人耳目。」
書吏應「是」, 連忙去辦。
天將暗時, 他領回來一個人,身著家僕衣裳, 頭戴斗笠, 抬起頭來, 卻是一張清雋秀美的臉。
「二姐,你可算回南安了,尋著母親了嗎?你好不好?她好不好?」桑淮子是楊枝在南安認的姐妹,十六七的年紀, 一張瓜子臉, 明眸如點漆,轉動時仿佛能說話。她是個孤兒,從小與父母離散, 也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後來在桑湖邊行乞,隱約記得自己家在淮水邊, 便拜桑湖為父為母, 起了這個名字。
她年紀雖小, 卻有一手出類拔萃的江湖本事。楊枝當初在南安, 也處處仗著她照拂。
次日一早, 楊枝帶著她去了鐵府。鐵府下人將她們引至偏廳,便即後退,楊枝還未站穩,卻於一剎那間,見身後日暉盡掩,四門迅疾無比的合上,伴著一聲清脆的落鎖聲,整個偏廳被禁錮於一片黑暗之中。
「二姐這……」
楊枝回身,自那窗格子上掃了一眼,斑駁日光從僅有的花格罅隙中透進來,只能看到外面攢動的人影。而這一點日光亦極為吝嗇,還未到人前,便被黑暗吞噬。
「二姐他們就是要誘你過來!」
「我知道。」楊枝淡淡一笑,隨意擇了個椅子坐下。
大約戌時過了沒一回,鐵府就歸入了寂靜。那窗格中的光影早早便退了去,縱是入夜,外面也不見掌燈,一片漆黑。
門外守著兩個侍衛,不聞絲毫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