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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殘陽歸鴻圖》。」楊枝道:「那幅畫原本是收在嘉安王府中,王府被抄後,應當沒入了宮中內府,怎會無故出現在一個青州老嫗手中?」因貢院前之事,她對那畫多留了幾分心眼。何況一個計劃縝密的兇手殺人,怎會任由現場留下血跡,還是在一幅那麼招搖的畫上?
「沆瀣門中俱是無名無卒之人,亦為無名無卒之人行事。」朝霧淡淡道,須臾,抬起眼來,掃過兩人面龐:「兩位猜得沒錯,我的確是秋蘭的姐姐,叫傅江離。」輕輕一笑:「我聽聞大人派人去了青州,本以為青州假造的身世能瞞過大人。」
「本來是瞞過了。」柳軼塵道:「但黃鶴心細,多留了一個心眼。離開青州半日,覺得不對勁,又折返回去了。」是以前夜他才會收到青州的急報,急報中是傅氏姐妹的真實身世。楊枝卻不覺響起前夜朦朦朧朧柳軼塵中那句「果然」,心道只怕那句「本來是瞞過了」亦是假話。
「大理寺的大黃捕頭,果然名不虛傳。」朝霧贊。
黃成本抱劍背身站在門邊,一聽道黃鶴的名字,連忙轉過來:「那是我哥!我們家的腦子讓他一人長了,自然名不虛傳!」
朝霧淺淺一笑:「小黃捕頭也名不虛傳!」
「那是當然!」黃成驕傲地一挺胸脯。
朝霧為兩人添了茶:「民女有些好奇,書吏是如何猜出我與秋蘭關係的?」
楊枝道:「傅秋蘭能在釵中藏信,絕非尋常懵懂少女,來蓬萊閣,大概也並非當真是為尋差事,而是……找人。而陳旺殺方濂,是先借穠煙之手給方濂下了藥,蓬萊閣花魁房中守衛森嚴,且穠煙物什從來擺的雜亂,若非這樓中之人,一時半會找不到那瓶藥。半夜潛入穠煙房內,亦同此理——穠煙所謂的鬼魂託夢,自然是有人裝神弄鬼,是以大人才會讓姑娘再扮一回鬼魂。」所謂長相清冷,更能扮出冤魂之效,自然是鬼話!
「這閣中人那麼多,你怎麼就認定是我?」朝霧問。
「大人告訴我,傅秋蘭與傅婉娘生的極像。」楊枝道:「想必亦是因為這個,他才順利被方濂買入了府中。我頭一回見傅秋蘭的畫像,就覺得她長得有些熟悉,只是並未熟悉到能令我立刻想起來與她有些許相似的那人是誰。但我後來憶起,穠煙曾告訴過我,方濂一開始來這蓬萊閣,看中的是姑娘……因而我想,姑娘必是多少亦有與婉娘相似之處……」
「那你是如何找到秋蘭墳冢的?」
「亦是猜測。」楊枝道:「一因穠煙埋釵,二因陳旺祭拜。穠煙不會無故將釵埋在郊外,她最是懶惰。陳旺祭拜,就更明白了。」
朝霧輕輕嘆了口氣,看著她,目光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有些茫茫,像不知置身何處又不知何向一般,良久,點一點頭,啟唇道:「我乾爹,你們想必也已查過了,他叫傅憑章,愛婉娘瘋了魔,因她一世未娶。婉娘死後,他遍地遊歷,收養了兩個與婉娘長得相似的女孩,便是我,與秋蘭。」
「他從小就告訴我們,我二人是他與婉娘的女兒。我們的娘,婉娘,是被京城一個叫方濂的狗官害死的,我們要殺他報仇。」
「他為了讓我們相信這些,給我們吃了許多藥,想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事。」朝霧道:「還找了僧道來給我們作法,各種恐嚇、催眠,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他說的鬼話。我那時已過了不知多久朝不保夕的飄零日子,忽然有軟床睡,能吃得飽肚子,你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覺?我從來不相信那些鬼玩意,但是他給我吃什我都吃,讓我相信什麼我就相信什麼,或者說,裝給他看相信什麼。可秋蘭那時候還小,被那幾個鬼巫師嚇了幾回嚇出了高燒,當真忘了過去。我當時想,這樣也好,就這麼沒有過去沒有痛苦的過下去,也好,只要吃得飽穿得暖,誰還在乎別的?」
「大人,書吏,你們過過那種在泔水桶里找吃的的日子嗎?你們過過那種在冰結了幾尺厚的大寒天赤腳要飯的日子嗎?」朝霧苦笑,不知是問她們還是在自問。
楊枝本從她自述起便開始記錄,此時卻停了手中的筆,望向她:「我過過。」
柳軼塵下意識轉眸,目光在她綻開的梨渦上輕輕一點,又飛快移開,長長的睫簾遮住情緒,眼底杳如深潭。
朝霧感激地看了楊枝一眼,笑道:「我本以為從那以後日子就好了。可沒想到後來,我漸漸大了,開始長得越來越不像傅婉娘。我的五官,越來越鋒利,可能是苦日子過多了,怎麼也沒有婉娘那種渾然天真的驕矜感覺。傅憑章開始時時打量我這張臉,開始皺眉,開始嘆氣,甚至開始打我,我都忍得……可他終於厭棄、失望到了極致,在一個秋日的傍晚,他趁走貨將我帶來了京城,然後將我丟在了這兒……」
「他走後第一天,我還有個人樣,第二天我像個人,第三天我像動物一樣開始偷開始搶,第四天傍晚,我飢腸轆轆地看著京郊的那片槐樹林,看著那些打著旋兒飄落的槐葉,看著天邊漸漸消逝的晚霞,開始恐懼,說不出的恐懼。冬天要來了,夜晚也要來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冬天的夜晚更可怕。」
「其實那時我的境地還遠未到絕望,只是一想起從前的日子,我就害怕。一個人一旦嘗過一絲安穩,再要讓她回到從前的朝不保夕中,就很難了……那天晚上,我哆嗦著走進了這座蓬萊閣。」朝霧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笑,就像她的名字,如霧一般:「老鴇要趕我,我說我很漂亮,你給我一點吃的,我幫你招徠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