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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軼塵望著她,笑意不減:「這主意對付一般人確實不錯,但是沆瀣門中有一個高人,叫做水中月,我記得與你說起過。當年延樂之亂,李挺能順利逃走,也是因為那水中月易容了一個孩子替換了他,拖住了李擎越一些時候……饒是手藝如水中月,易容起來也仍有一個毛病,遠觀相似,但近處仔細看,便能看出些端倪來。所以,當晚那孩子只能拖住李擎越一時,卻拖不了多久。」
楊枝想到那個與自己命運相似的孩子,眸光不自覺暗了暗。那孩子應當比自己的命更差,與李擎越正面交鋒,豈能有半分活路,而且亦沒有吳翎那樣的人來救他。
那一晚,這樣的孩子,還有十一個。
他們無名無姓,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亦沒多少人曉得他們是怎麼死的。似乎所有人都默認了一般,那高高帝座上的少年,生來就比這些懵懂的半大孩子要高貴。哪怕他已失了權柄,仍該有無數人心甘情願地為他去死。
被柳軼塵這麼一說,楊枝不覺心裡沉了沉。他說的沒錯,沆瀣門本就是江湖人的集合,怎麼會看不穿這點小把戲。
見她面色微沉,他反而一笑:「其實三日工夫,已經足夠了。你便給我三日時間,我陪你去見令堂。」
三日工夫,怎麼能夠?
且不說這案子水有多深,到目下為止,她還只大略將那仕子案的來龍去脈摸了個透。
然而望著柳軼塵那一雙沉靜的眼,她心中卻又無端覺得篤定。
柳軼塵見她這樣子,似生怕她不放心一般,續道:「前面兩樁案子,我總落後沆瀣門一步。如今有了薛聞蒼這個餌,我才走到了沆瀣門的前頭。薛聞蒼一到江州,我便知道此事與沆瀣門有關,決計不單單是仕子案那麼簡單。」
「……沆瀣門所謀甚遠,一舉一動皆有深意。你可還記得毒殺太子妃的王嬤嬤和京郊拜穀神的百姓?王氏幼子因用藥日貴不得不鋌而走險,京郊百姓亦不乏因藥貴而信上穀神的——但你可知,沆瀣門三年前就開始在京城內外大肆高價收購藥材,為的就是其後的布置。」
「那日你與鄭渠進宮,我私底下見了謝雲一面。」柳軼塵續道:「謝雲此人我與你說起過,心思極為深沉,旁人狡兔三窟,他心中亦有三窟,什麼窟里擺著什麼,明明白白。他不是沆瀣門的人,更加不是謝家或者說,太子的人。」
「你臨行前我托人帶給了你一本帳冊……」他已不再躲閃與隱瞞:「便是謝雲給我的。謝知敬任江州太守前任過江淮河道總管,七年前淮水決過一次堤,便是他所督修,那之後,謝知敬就青雲直上,五年前便升了江州太守。」
「七年前淮水決堤那次,築堤賑災統共花了八十萬兩銀子,足足兩倍於青州的澄江,卻不過四年又決了堤。而澄江那堤已修了快十年,到如今仍是固若金湯。」柳軼塵潺潺說:「三年前淮堤決口時,謝雲心知不妙,連夜請了休沐假快馬趕到淮水邊,那裡江水洶湧,泥沙一袋一袋地投入江中,卻無濟於事。當時沿岸七個縣的良田盡數被淹,死傷百姓不計其數,後來乾脆調了節度使麾下的駐軍來賑災才勉強好轉。大汛之後再修良田,你還記得這一次江淮河道總管向工部要了多少錢?」
楊枝倒吸一口涼氣:「一百二十萬兩白銀。」
「這只是明面上花去的。」柳軼塵苦笑:「謝知敬升了江州太守之後知道那河道總管是個肥差,便給自己的廢物侄子謝曙光在河道謀了個職缺。江淮河道直屬工部,各路款項直接由工部鉤批下撥。謝知敬當初任河道總管時,便與工部侍郎衛泯上下串通,後來又經衛泯搭上了吏部左侍郎衛同賢,竟以治水有功的名義節節高升。七年前的帳冊就是我現下也看不到了,謝雲覺得這其中有問題,暗地裡多方探查,亦是無果。」
「然這些人做事有一就有二。這一次淮水決堤竟故技重施,只是這當中又添了新的門道——那謝曙光你想必還未見過,蠢笨如牛。不成想這一回竟弄出陰陽兩個帳本來,連他叔叔謝知敬也瞞過了。直到工部傳來風聲,謝知敬才知道這回居然花了一百二十萬兩銀子,不用想氣了個半死。可那謝曙光也是出息了,欺上瞞下玩的十分溜手,只道是上頭要錢,他不過是幫人做些跑腿的活。謝知敬當然知道姓衛的是些什麼樣的人,非但不敢追究,還只能幫著謝曙光拼命將水攪渾。」柳軼塵輕輕一嘆,垂下眸子。
須臾,方才續道:「只是那謝曙光瞞住的可不止這一星半點,不光瞞了他叔叔,連上面也瞞了。謝雲私下裡託了人在江州七縣暗查,方知那謝曙光單私賣免役名額這一項,就撈了十數萬兩銀子——江州大災之後要徵召役夫修堤,凡家中入官學的、已出勞役或軍役的可免一人勞役。其時良田被淹,又死了不少人丁,洪水退去之後七縣百姓正缺人手整田,這裡又新添了勞役,不少家中連婦人與十來歲的孩童都未放過,盡數被抓去了堤岸上。可那謝曙光,竟私底下大肆買賣免役名額——此事,大略連謝知敬都不知曉。」
楊枝聽到此處,心中已然悚動。她雖看過那帳本,於這帳本背後的故事卻只是一知半解。卻不知那每一頁帳冊,那每一行數字,背後都是一個家庭的絕望,都是淋淋血淚。
然而聽他提起謝曙光,楊枝卻想到一事:「我手下的書吏有個舅舅在太守衙門中做事,那日我讓他提了兩瓶酒去拜訪,他回來告訴我,常人要去衙門庫房提錢,先要經戶房主事鉤批,再由庫房主事核對,方能將那錢取出來。衛脩戶房帳冊的帳目俱是平的,若非作假,就是那錢確實有人領過。書吏取了庫房的核對冊子來看過,的確是幾個仕子簽的字,為首的便是那鬧事的溫芳卿,因而仕子案發、溫芳卿失蹤之後,城中已有人疑是溫芳卿提走了那筆錢,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