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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明顯一愣,好一會,才有些逡巡地、試探著撫上了她的肩:「不怕,我來了。」
楊枝倚著他的肩偷偷一笑,下一息,自他懷中脫出來,一張臉卻染了「哀怨」:「我怎可能不怕,都怪你!」
柳軼塵從未見過這般小女兒情狀的她,先是一怔,旋即伸臂再一次將她攬入懷中,這一回,明顯用了幾分力氣。楊枝覺得自己胸腔被狠狠撞了一下,聽見他喃喃道:「都怪我,當然怪我!」五指亦抓緊了,牢牢箍在她肩上。
他的聲音沒有往日的平和,透著一絲沙啞,似沙漠中乾涸已久的旅人。
楊枝心中照入一縷暖陽,不覺一笑,聽見他道:「上回我不對,你有旬日未理我。這一次念在我認罪態度良好,給個緩獄吧。」
楊枝從他懷中脫身出來,微微揚起臉:「容我考慮考慮。」
黃鶴早在長廊前便止了步,見到兩人相擁,乾脆退到了院外。心中默默驚詫,黃成說了二十來年鬼話,竟有一次成了真。
這豈止是鐵樹開了花,這簡直是石頭開了花!
湖心島外,小船已經泊好,楊枝跟著柳軼塵離開,上了船。艄公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見了人一臉和善的笑,諸人一在船心坐穩,他便撐起篙子,在水中輕輕一點,那船便悄無聲息地滑了出去。
楊柳二人坐在艙中,艙前掛著藍印花布的帘子,已叫楊枝順手掛了起來。黃鶴自覺坐到船頭,與艄公作伴。
楊枝坐穩之後,隨手一摸,竟從身邊摸出幾支杜鵑花來。那花開的正艷,密密抱成一團,在春陽下別有一種原始的生機。
柳軼塵見她拿著那支花,就著她手不由分說掰了一根小枝丫下來:「方才在那水邊,見了一叢一叢的花,昨日惹了你不快,想著要來見你,不敢空手而來。黃鶴說女孩子都喜歡花,便摘了幾支……喜、喜歡嗎?」
他的侷促、笨拙一望可知。長這麼大,「不敢」二字何曾從嘴裡出來過。
楊枝本以為這是船夫落在船上的,只是捧在手心賞玩片刻,聽他這麼說,心似被攤開在暖陽下,轉開眼,假作眺望遠處的綠波,輕輕回了句:「還行。」
見著那泛著金光的瀲灩波紋,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事,微微垂下眼:「其實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說。」
柳軼塵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楊枝沉吟了片刻,方道:「你送我的那支釵,被我摔壞了。」那支釵上的珍珠已經被她摔落,後來薛穹盯著那支釵良久,索性將它拿走了,說要拿她要求的雀開九尾攢珠釵來換。
柳軼塵笑了笑,沒有答話,下一息,卻忽然傾身過來,將手中的那支杜鵑花插在了她的發間。
楊枝微微一愕,聽見他道:「我來時想,若你戴著別的簪飾,這花便給你捧著玩。若是沒有,這花便給你當個簪飾……」
他貼近的那一刻,身上的皂莢、木樨混著春陽的味道一下子在鼻尖漫散開,楊枝一時覺得呼吸都亂了章法。
「屏氣做什麼?」柳軼塵卻留意到了,不待她答,自抬手嗅了嗅:「今晨忘了更衣,怕是有味道。你若是覺得不適,我便離你遠些。」說著便要起身去船頭,那裡老船夫撐著篙,黃鶴正抱著劍假寐。
才要起身,卻被楊枝揪住衣袖:「坐下!」怕她誤會,一時情急,竟用了命令的口氣。
柳軼塵竟當真乖乖坐了下來。且猶自不放心,坐的與她離了點距離。
楊枝把他揪了過來:「怎麼,這麼一枝花就將我打發了,還想逃?」
柳軼塵怔了怔,脫口道:「你若喜歡那釵,回京城了我就再做……再買一支。」
楊枝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異樣,其實看那釵的手藝,她早已猜到了七八,故意笑道:「倒也不是喜歡,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師傅,手藝這麼粗糙,竟還好意思拿出來賣,一時獵奇,便更願意戴了。」
柳軼塵面色窘了窘,下意識轉過臉:「初開店鋪,手藝生疏,也、也是有的。」
「是麼?」楊枝眸光追過來,眼底散落著星子般的春暉:「那這位師傅,下回再制釵,想必手藝要純熟不少,你若要再送我,便還去那家買吧。」
「……好。」柳軼塵喉結微動,整個人現出一種少年的侷促與緊張。
楊枝何曾見過這樣的柳軼塵,一時心情更好,捧著那剩下的杜鵑花,乾脆摘下一朵,塞進了嘴裡。
其時碧波粼粼,微風徐徐。雖是暮春,卻有陣陣花香混著湖水的清氣襲來。楊枝感覺四肢也懶了,伸了伸懶腰,用江州話問:「阿爺,可會唱《採蓮曲》?」
艄公一臉笑,也不應她,自放聲高歌起來。老漢雖上了年紀,嗓音卻仍算得上清澈洪亮,一時,靜靜湖水也似有了生機。其他舟子聽到這歌聲,向這邊投來目光,更有相近的,乾脆和了兩聲。
楊枝嚼著花,沉浸在這暮春暖陽中,短暫地將片刻前沆瀣門的逼迫拋諸腦後。許是這春陽太好,許是那歌聲太清,她難得貪心地想,再給我一刻鐘,只要一刻鐘。
大略一刻鐘,他們便會回到陸上。
那時,她便要開始繼續思考接下來的部署。
柳軼塵終於放鬆下來,目光落到她手心捧著的花上。花色艷麗,襯著她白如霜雪的手腕,更有一種直入心底的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