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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令籌眸中已失了方才的那團火,刀垂在手邊,眼底一片茫然——其實他又怎會不知道草芥的滋味呢?他亦曾有過草芥的時候,那時他父親不過是北軍一個小小的校尉,他亦曾被其他更高將官的孩子們揍的鼻青臉腫過。彼時他恨死了那樣的感覺。
可當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當權者時,他又忘了那樣的感覺。
韋嬋自江令籌眼底看出一絲衰敗,幾乎是帶著一點痛快般地笑了笑:「其實自重查此案的那天起,我便知道這事早晚會水落石出。我一直隱隱期盼著這天,盼著能親口告訴你,你的好阿姐,是多麼的可惡、活該,盼著親眼看見你、看見江家上下所有人,如何痛苦、悔恨卻又無可奈何。」
她的冷笑似冬夜落雪驚起的飛鳥,忽然響起,又很快歸於寂靜。諸人心事紛亂,李燮動了動手上的扳指,藍採薇垂下了眼睫。
殿外適時響起太醫的求見聲,楊枝反手握住柳軼塵的手,想將心底的那一點寒意驅散。柳軼塵覺察到她的動作,乾脆伸出另一隻手,攬上了她的肩。
李燮吩咐人將韋嬋看住,待天子發落。江令籌一聲不響地走出殿宇,鮮紅衣裳沒入黑暗之中,轉瞬黯淡。
柳軼塵受傷不輕,但好在只是皮外傷,未累及根骨。太醫說當務之急是找個地方拔鏢與止血。此處殿宇畢竟是東宮內院,他一個外男,歇息在此自然不妥,於是經太醫簡略處理傷口後,便命人將自己抬至外院,楊枝一路相隨。寬袍廣袖遮住兩人交纏的手,他始終不肯鬆開。
到了外院,太醫準備停當,正要拔鏢,他卻忽然氣息虛浮,面色白如金紙,喘息間似乎就要斷了氣。太醫連忙再來搭脈,搭完卻凝起眉頭。楊枝見狀不妙,忙問:「張太醫,怎麼了?」
「大人身子特殊,方才的止血藥似乎沒有效果。大人此刻流血過多,倘使那鏢不及時□□,恐怕有、有性命之憂……」
「那還耽擱什麼,趕緊拔啊!」楊枝面色霎變,聲音也不自覺高了。
「只是這鏢陡□□,亦會令大人大出血,若一個不小心,也會……也會……」
楊枝已沒那耐心再聽他「只會」下去,咬了咬牙:「張太醫只管拔……我以往為大人敷過藥,一般的金創藥便能止住血,大人體質並無什麼特殊之處。」忽然反應過來:「只怕是那……韋保林在鏢上下了阻礙凝血的藥,我去找她討解藥!張太醫無論如何拖住一刻鐘!」話落,便要走,卻被柳軼塵攥住手。
他支撐著從塌上起來,面上浮起一個虛弱的笑:「張太醫,可否再容我半盞茶工夫?」
張太醫露出為難的神情,須臾,似因見他神色堅決,一甩袍袖:「罷了,大人,下官就在外間。」
楊枝見他唇色慘白,十分焦急:「大人,有什麼話待那鏢□□再說……」
柳軼塵卻搖搖頭,自床頭取過一頁書箋遞給她:「我這些年存下了些銀錢,這是你去錢莊提取的契書,你……收好。」
「大人……二郎,你這是做什麼?」
「我……」柳軼塵孱弱地笑了笑:「我若是……好不了,這些銀子,便是我留給你的一點心意,雖然不多,但在京外恁個宅子,過一些輕簡日子,不難。你我婚約就不作數了,我一死,沆瀣門便沒了要挾你的籌碼,你去找薛聞蒼,他自會想法幫你救出母親……」
「你、你胡說什麼!」
「我知道你心不在京城,沒了我,也救到了母親,便沒了牽掛,到時你天涯海角,自在恣意,也是一樁美事……」柳軼塵死死抓著她手,兩人的骨節相互擠壓,有一種要將她的骨血融入自己之中的感覺。細密的汗在兩人手掌間一點一點洇開,似一種親密的、無聲的宣誓:「……我說過,你想走時,與我說一聲,我自會放你離開。我要死了,到時你來墳頭問我,我也應不了聲,今日便將該說的話一併說完……」
「二郎!」楊枝立刻打斷他,不閃不避,直直望進他眼底。心似是被一支鐵爪死死攥著,不住的碾壓、磋磨,那種無法言說的酸脹、痛楚一次一次湧上喉嚨口,卻像是被下了啞藥,幾次張了口,可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方才太醫說那話的時候她還以為那老太醫年紀大了,多少有些小心過了頭,然柳軼塵是絕頂聰明之人,他都交待起了後事,那是不是意味著……
不行!
須臾,楊枝定定開口:「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柳敬常你聽著,只要你撐過今日,我便一直陪著你,再不離開。」
「能聽見你這話,我真是高興。只可惜,我只怕未必有那樣的福氣了。」柳軼塵口氣越來越弱。
楊枝忽然害怕起來,她覺得自己要瘋了,這種感覺,就好像眼睜睜看著流水從指尖淌過卻什麼也留不住,就好像看到天地一瞬化為齏粉、自己卻一腳踏入虛空之中。
「柳敬常,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你答應過我的許多事還未實現,我不許你死,你聽到沒有!」
聽到這話,柳軼塵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一般,擠出一個笑。那笑如熟宣沾了墨,自眼底一點一點漫開。由於失血過多,蒼白的面色減了他眉眼間的冷淡,卻尤突出了那眼底的清澈,可這清澈底下,仿佛尤壓了什麼,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怪異感。
「好,有你這句話,我便不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