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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看話本子,看到神仙上天庭吃蟠桃,便料想大概不過便是那個味。
她後來走南闖北,亦到過陳郡,可沒有母親的陳郡,不過是他鄉。
眼前這女孩不過十七八的樣子,模樣清秀,笑起來有江南女孩特有的溫婉,說話間還帶著些軟糯的口音,十分好聽——大概是薛穹特意找來以全她思母之情的吧。
她明白薛穹,他想讓她快活,可有些事,她不能放棄。
春櫻一雙漆黑大眼期翼地望著她,楊枝終是一笑,道:「到過,山水秀麗,很漂亮。」
說到這春櫻就來勁了,一邊打了水替她洗臉一邊嘰嘰喳喳說起陳郡風物。
銅盆中的熱氣騰上來,熏蒸著楊枝的雙眼,她覺得眼前似浮起了一個桃源,晨起的聒噪聲竟給了她一種別樣的寧靜。
她將雙手浸入熱水中,聽見春櫻已說到了村中的破廟:「別處都供觀音財神土地爺,我們郡中除了供這些,還供一位布水娘娘。」
「布水娘娘?」楊枝聽得新奇。
「對啊。」春櫻歪著頭笑道:「大概十幾二十年前吧,我還沒出世。那時候村里大旱,近處的水都幹了,只能指望遠處的一條碧水河。可那條碧水河上游有另一座村莊,村里人與我們郡有世仇,幾代械鬥還出過人命官司。那村里人見這情形,就將碧水河截斷了,不讓水流到我們郡來。當時眼看著莊稼都要枯死,族長老人們都急的不可開交,那兩年本來收成就不好,每一年都只能勉強保個過活,若是這一年沒有收成,全郡老幼都沒了活了。郡中人都出去想辦法,有去求城裡的員外老爺,有去求縣令的。可上游那村才出了個師爺,在縣令耳邊吹吹風,我們連縣令的面都見不著。」
「郡中年輕的還能外出務工,老一些的,便只能在郡中等死。還有幾個年輕氣盛的,半夜偷偷跑到上游放水,被人打了個半死。有幾個落了一身殘廢,另有兩個還乾脆送了命。」
「奴婢說的這位布水娘娘,便是我們郡中一位私塾老先生的獨女。」
聽到這裡,楊枝微微一怔,霍然抬起臉,看向她。
春櫻卻渾然不覺,自顧續道:「這位布水娘娘非但不像尋常閨秀一般,縮在家中只知刺繡描眉,反而為了郡里的水源,四處奔走。我們這位私塾老先生不比一般的舊儒,當年亦曾走南闖北過,是以他家姑娘也比旁人家見識廣些。布水娘娘知道求官府無門,打聽到有位貴人將經過陳郡,便換了男裝尋機與他相遇。後來……」
「聽聞是這位貴人指示,縣令非但帶人去鑿了上游的攔壩,還抓了幾個主事打人的人。再後來,這位姑娘就跟了貴人上京,做了貴人娘娘。」春櫻說到,一臉崇敬之意:「哦哦,還有還有,那貴人來提親時,聘禮擺了一整條長街,我聽說姑娘家原本不肯收,可後來……大概是對恩人心懷感激,便收下了,只是卻一分沒有私藏,全部捐給了郡上,請人另修了一條渠道,通向更遠的水源。自那以後,縱是乾旱,我們郡子也再不用受旁人拿捏……姑娘你說,這樣的貴人娘娘我們該不該拜?郡上人自發為她修了個生祠,大家都稱她為布水娘娘……」
生祠的事楊枝不知道,但前面的故事她卻斷斷續續聽說過。故事裡的布水娘娘便是她母親,而她母親並非對那個貴人——她的父親嘉安王心生感激,而是迫於他的威脅才答應了他。父親以她父母乃至一郡老幼的性命為威脅,逼迫她隨著自己上了京。
可是當真得手以後,沒多少日子,新鮮勁便過去了,高高在上的嘉安王有了新歡,母親便也被棄在那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裡。
這些,自然是春櫻不知道的。甚至嘉安王是誰,她亦不知道。
對於陳郡的少女春櫻而言,進了京便是飛上枝頭成了鳳凰,鳳凰又豈會有落魄時候?
憶起這些連她也不過模稜兩可的舊事,楊枝微微發了會怔。
少女時代的母親是多麼的膽大妄為或者說意氣風發。她不曾囿於閨閣,亦不曾囿於自己的悲歡,她像一個俠女,仗劍鄉野,為同鄉呼號、為老弱奔走。為了他們,寧肯生生拔了自己的雙翅,自囚於王府別院中。
即便如此,幼年時楊枝也從未聽她抱怨過,她總是在笑,便是撫著王府中的櫻樹思鄉時,亦是在笑。
念及此,昨夜的問題忽然就有了答案。
若是以薛穹的方式救母親出來,她會不會不願意?
幼年時,她記得嘉安王的侍從曾來勸過母親,彼時曾聽見母親回了一句她半懂不懂的話:「愛一個人,當以他喜歡的方式去愛。以自己喜歡的方式而不顧他的感受,那不過是自戀罷了。」
她當然愛母親,所以更應當考慮她的感受,不是嗎?
思忖間,楊枝的手仍浸在水裡,春櫻見她泡的有些久了,忍不住勸:「姑娘,這手泡久了,怕會有些浮腫起來,還是少泡一會好。」
楊枝看了看她,淡淡應聲「好」,將雙手自水中拿出來,接過她手心的帕子,擦了擦。
「姑娘來這邊坐,奴婢替你梳頭。」春櫻將她引到妝檯前。
妝檯上擺了各色胭脂水粉,還有一個紫檀木的匣子。春櫻將那匣子打開,各種步搖釵飾映入眼中,華貴非常。
楊枝昨晚來尋薛穹時著的是女裝,簪的還是玉蘭綴珠的那支金釵。此刻那金釵正放置在她床頭邊,春櫻取了過來:「姑娘要簪這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