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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答應入宮前就在忐忑此事,柳軼塵準確地擊中了她的不安。
耳畔嘩嘩聲依然不絕,她心中卻只覺得寧定。
之後,她便隨鄭渠進了宮。鄭渠一路都在闔目小憩,將到宮門前,他忽撩起車簾,凝望那高高飛起的檐角片刻,放下帘子,笑道:「丫頭,你是個聰明人,今日入宮,許多事便會就此改變。你讀過不少書,想必也知曉,除前朝外,自古女子為官者甚少,但亦並非不可能,只是這路途會比尋常男子艱難許多,你心裡需有個盤算。」
楊枝一驚,猝然抬目:「鄭大人……」
「別打斷我。」鄭渠道:「我老鄭難得語重心長一回,你別攪了我好容易醞釀的情緒。」
「我說這話並非是勸你打退堂鼓,你是個不可多得的良才,心思細膩,機敏靈巧,最難得的是,還有一顆寬仁的心。若非柳敬常,實話說,我也願意將你留在身邊。我其實也知曉你入大理寺必有所圖,但你自己可能身在其中還看不透或者不敢看透,你本就是個有想法、有抱負、有智慧的姑娘,這些都不是那樁小圖所賦予你的,你當好好想想這些時日在大理寺的經歷,想想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想你究竟想要什麼」——年幼的時候,看父王與臣子侃侃而談,看薛穹慨評時局時她不是沒有過妄想,尤其是當夫子誇她聰慧之時。那時她想,她若是男兒,是不是許多事都會不一樣。
這些年她看過經歷過許多事,亦有過很多次「忍不住」,有時候不免意氣用事,甚至與人結仇。可她從未後悔,甚至被江令籌踹翻在地,狼狽不堪時,她也未曾後悔過。
其實自進入大理寺這些時日來,她已做了很多分外之事。她本該一心一意尋母親的蹤跡與消息,但不知怎的,柳軼塵拉著她查案時,她心中沒有一絲牴觸,甚至興致頗高,連柳軼塵給她的三日假期也未當真休上。
柳軼塵當日招她入大理寺時曾說聰敏之人皆有個毛病,喜歡追本溯源,求一個真字。一個真字——冤假錯案下的廬山真面是真,昏昏乾坤中的素樸真心是真,污世浮塵中的盪穢滌濁亦是真。
朝霧為何殺人,韋嬋緣何行兇?
世間有多少人深藏心底的苦楚因為訴諸無門而選擇了絕路,柳軼塵能做到的,她為何做不到?
滾滾心緒在胸口涌動,楊枝跪在那高的仿佛不知通向哪裡的大紅柱子旁,面前擦得乾淨的大理石石板映出她模糊的眉眼,她看見那裡一雙眼睛,穿過許多年,望向自己。那雙眼睛倔強驕傲,說:「薛哥哥可以,各位兄長弟弟都可以,我怎麼就不行?」
她垂下頭,磕在那冰冷的石面上,手腳卻沸騰如湯:「陛下,小的想進刑部。」
作者有話說:
柳哥開始為小楊鋪路了。
第四十九章
片刻後, 正要稟報別事的刑吏二尚書被宣進殿來,聽了這消息,刑書一臉愁容, 吏書性子相對耿直, 乾脆道:「陛下, 做個小吏也就罷了,女子入朝為官, 以往沒有先例啊!」
高位上的天子沉聲道:「如何沒有先例, 本朝武帝以前,不是有女子為官麼?還出過一個女將軍。」頓一頓, 似憶起舊事, 又道:「朕當初在軍中, 亦是先皇后陪在左右。彼時北擊韃子,若非先皇后之智,朕如今還困在潞州。先皇后雖未領官印,行的卻是行軍參謀乃至監軍之職。卿等能有今日, 亦仰仗的是先皇后的智慧!」
您也知道是武帝以前, 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這往下五代以來,都未見過一個女官,如今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到自家衙門, 他們當如何自處?使重了怕怠慢, 使輕了……那本該主事乾的活難道他來做?
刑書腹誹,然而卻不敢置喙, 只是問:「陛下英明, 先皇后慧德無雙!只是這刑部主事素有員額, 如今主事員額已滿, 該如何升遷貶黜, 為楊姑娘騰出位置來?」這其實不過是推脫之詞,他料想天子不過是要給這姑娘一份賞,沒想到這姑娘沒甚眼力見,竟將爪子伸到刑部來了。
這樣一來,陛下沒個奈何,總不能真為了這丫頭黜掉一名主事,自然就去別處為她尋封賞了。
然沒想到,這話落後,御座上卻傳來一個隨意的聲音:「前幾日不是有個主事,江州仕子案瞞而不報,差點釀至大禍——就將那個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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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宮中出來,叫冷風一吹,楊枝不由打了個寒噤。鄭渠咧嘴笑地十分得意,與她並肩走著:「宮前開闊風大,快上車吧,柳大人特意叫人備了薄毯。」
「薄毯?」
鄭渠見她凝眉,笑道:「柳葫蘆的心思,我奉勸你別猜,猜你也猜不著。」
兩人上了車,鄭渠方道:「怎麼樣?這就要上刑部了,那可不是個容易的地方,往後可要處處小心了。」
楊枝應「是」,「謝大人提點。」
鄭渠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個冊子來:「給。」
楊枝翻開薄冊,怔了一怔:「這是……」
「刑部各職司人的品性喜好。」鄭渠道:「柳大人連夜寫的。」
「你……你們……」楊枝頓時百感交集,一股暖流如鳴鏑一般自胸腔用上了,頃刻將方才的寒意驅散。然片刻,她又忽然想到什麼:「大人你知道他能左手寫字?」
鄭渠笑道:「我跟著柳大人幾年了你也不想想,本官又不是黃成那等大老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