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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與外邊的院子以一條長廊相接,江令籌剛步上長廊,便見到那盡頭已負手立了一個人,身姿軒舉,一身墨綠勁裝,更襯的格外英挺,一看便知是個武人。
「費副使已到了,讓副使大人久候!」江令籌踱步過去,遠遠便高聲招呼。而在出聲之前,他已環顧了一圈四野,這水榭三面臨水,院中除了這條長廊外,另有兩條抄手迴廊,呈人字形,他方才便是從其中的一條迴廊過來的,不用說便是出去的路。
水榭四周除了侍立在長廊上的幾名僕婢,並無旁人,而就算這幾個僕婢為人假扮,人手也太少了些。
費烈這無異於單刀赴會。
聽見人聲,費烈徐徐轉身。他已過而立之年,面上卻不見多少風霜,一雙眼眸格外明亮,眼下有個近月牙狀的細小刀疤,為他無端添了幾分攝人之魄。
「江大人。」費烈躬身行了一禮。江令籌雖比他官階要低,但鐵東來說到底不過是江家家臣,他在鐵東來麾下,見了江家公子,自然更不敢居上官之禮。
招呼間江令籌已步入亭中,與他正面相立,瞥見他腰間物什,微微怔了一怔。
皂色腰帶上懸了個嫩綠香囊,上面拿銀線繡著一株山茶花,手藝尋常,可那香囊口處卻綴著一段穗子,穗子上穿著一枚翠石,十分難得。饒是江令籌在富貴叢中長大,也只見過一回,據聞是從幽州更北的羅剎商人處購得的。
費烈見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間香囊處,也低頭看了一眼。
江令籌立刻覺察到:「副使大人這香囊倒甚是別致,上面繡的這是什麼花,京中卻不多見。」
「哦,是梁州的山茶花。北地與西南風物各異,京中亦有許多梁州人聞所未聞之物。」費烈道,眸底微微沉了一沉,須臾卻銜笑道:「若是別物,某一定贈給江大人留個紀念。只是這香囊乃亡妻所繡,江大人恕某不能割愛。」
亡妻?
費烈孑然一身來江州,何曾聽說有過亡妻?
江令籌又在那香囊上掃了一眼,忽覺得那花格外熟悉,一下子想起什麼,怔了一瞬。笑道:「副使大人說笑了,某豈敢奪人所愛?」
又問:「費大人是五年前來的江州?」
「慶曆七年冬起身,到江州時已近年關。」費烈道:「在南安遞了文書,便一路去淮陵了,到得時候正好過了元宵,是在路上過的年。」想起舊事,眸色不自覺一暗,唇邊一點客氣的笑也幾乎支撐不住。
那一年年關,風雪正盛。他帶著幾個親兵,在南安遭了一番冷遇,攜著一肚子惡氣,往江北而去。除夕那晚,恰逢大雪阻路,他們便在途中一個小酒館過的夜。七八個人圍著一個羊肉爐子說著葷話,一名身披鮮紅斗篷的少女忽然踹門而入。
不待人問,那少女便解下除下風帽,直直走到他跟前:「費明光,我來嫁你。」
少女的眼令天光退色,風雪驟止。她唇邊噙著一點不容置疑的笑,可眼底卻不受控制地露出一點怯懦與猶疑。
身周靜了一瞬,發出轟然的笑與起鬨聲。爐中羊肉正沸騰,可也沒人伸箸去夾,只顧著拍手叫好,左一個「頭兒」右一個「老大」,推搡著費烈向前。
費烈平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底的怯懦慢慢化成羞窘,睫稍一顫,似要滾下東西來。
初見時她膽小怕事,明明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卻也恨不得抹了去,索然失了許多趣味。
然此刻,那睫稍卻只微微顫了顫,便停住了。
她抬起眼,眼底讓透窗而入的雪色照出一泓青光,眉目讓那青光所染,有了一種水洗的絕艷,鋒芒畢露,似一柄藏於深谷的絕世好劍陡然出鞘。
她美極了,他想,美的漫天冰雪剎那翻作瓊宇,只為能稱得上她。
費烈沉默的斯須,少女咬了咬唇,垂下眼瞼:「好,我明白了。」將風帽戴上,一言不語,折身就走。
「站住!」
無論說過多少回的「不配」此刻都化作空談,他大步走過來,攬過少女的肩,轉向那群兵油子:「聽好了,以後這就是你們大嫂!」
那晚,破陋小酒館中,她想將自己交付於他。他卻為她斂好衣襟,將隨身的皮毛氈子在地板上鋪開:「等到了淮陵,我將手頭的事了了,陪你回梁州一趟,當面向你父親求親。」
只是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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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請著入了座,堂倌送來菜單,江令籌將店中一應招牌的菜俱點了,方隨口道:「幾年前聽到傳聞稱費大人與鐵大人有些不睦,這一回見面倒全然未有感覺,可見傳聞大多不能作真。」
費烈道:「幾年前某初來江州時,鐵將軍的確有些不快,聽聞貴府上也收到了鐵將軍的信函。」他不知是否聽懂了江令籌的試探,也不避忌,輕輕一笑,乾乾脆脆的說:「但某初來江州,手無寸功,一來便橫降諸多老將之上,鐵將軍有些不滿,亦可以理解。後來淮水泛濫,某做了些小事,得了鐵將軍認可,便自此冰釋前嫌了。」
「費大人是哪一年自淮陵南下的?」
「慶曆九年。」費烈道:「那一年春夏之際淮水發汛,九月里安置好流民,接到鐵將軍的函件,當月就南下了。」
「這麼說來,年底的嵐山剿匪大人亦是在的?」說話間,已有侍婢端上冷盤來,新鮮時蔬拿清水焯了,淋上點特製的醬汁,色澤不改,但更添風味。